一席话如薄冰坠地,碎声清脆。
陈潜心头一震。华岩寺中恩师法空大师枯瘦的手指点在虚无,声音苍浑如龙吟钟鸣:“碧血蛇胆是阳火精粹,七情散为百毒结晶。非顽石朽木,是造化玄机……”
可自己…真的接纳了吗?
他凝视茶杯中浮沉的粗梗茶末,仿佛看见体内盘踞的两股凶戾之气正咆哮着冲撞经脉构筑的堤防。
不是它们在反噬,是自己引洪入谷,却又生生堵死了去路!
“是了!”鹿呦眸光乍亮,如同暗夜流萤点破迷津。
她忽探袖捏起一粒碟中梅脯蜜饯,轻轻丢入陈潜杯底。扑通一声,茶汤溅起几滴浊水。
“看,”她细指点在微漾的水面,“梅脯沉了,死物一块。若将它投入丹炉,引地火煅之,再以甘草陈皮中和其酸涩——”
她从怀中锦囊夹出一小块褐黄陈皮的碎屑,轻轻投入水中,“死物便成了活药。”
茶汤无息,梅脯静沉,可这无声的譬喻比刀剑更利。
她倾身向前,水蓝衫袖拂过陈潜手背:“潜哥哥,你可记得崔百草前辈与家师?崔前辈行医济世,悬壶如悬日月,眼中只有朗朗乾坤、草木菁华。家师呢?终日钻在蛇窟虫穴里,剖开蟾蜍肚肠,蒸馏毒菇汁液。”
她唇角勾起一丝复杂苦涩,“世人皆道毒手神医性子乖戾,所研尽是阴毒诡道,登不得大雅之堂。”
窗缝涌入的江风撩动她鬓边碎发,也吹亮眼底灼灼明锐:
“可若无家师剖开百毒脏腑、照见最污秽死气本源的那双眼,岂能写下《万毒真解》里那些点化戾气、反哺自身的归源法门?若无枯荣掌导引生死气机的法诀,潜哥哥,道山亭上如何诛得我那不成器的师兄,如今只怕……我们三人便只能隔新坟说这番话了。”
尾音轻颤,似寒针戳破强撑的纸壁。
门外走廊隐约传来脚步,一道魁梧影子在门缝光影里短暂停滞!陈潜左手茶杯在掌心猛地一顿,所有情绪刹那压入寒潭。
三人姿态却纹丝未动——鹿呦指腹仍无意识摩挲青瓷碟边冰凉的缠枝花纹;阿篱手中巾帕已悄然覆住沾了油污的桌面,边缘平整得看不见一丝褶皱;陈潜目光依然锁死门缝,连呼吸都沉入胸膛。
脚步远去,阴影淡去。茶楼喧嚷如潮,再度淹没这小小隔间。
陈潜缓缓松开紧握成拳的左手。五指松开,掌心赫然印着几道深陷指印。那些挣扎与抗拒如冰山消解,化入血脉深处奔涌的决心。
“是我……着相了。”他低语,声音嘶哑低沉。
他倏然抬眼,目光如淬火剑锋直逼鹿呦:“枯荣掌导引生死二气的根基口诀,须借万毒真解中‘万物共生’图谱演化——是也不是?”
“正是!”鹿呦眼底如星火燎原,“枯荣掌并非寻常掌法,而是心法!心法所至,体内驳杂凶戾之气可如溪流归海!你只需将青莲内劲化溪床,令其内息自行流转周天,以枯荣掌心诀调和生死,直至水乳交融!待……”
话未竟,陈潜已然闭目。魁伟身形静如磐石,周身绷紧的肌肉线条寸寸松弛。他右掌虚浮置于膝上,五指微曲,如托浮云。
茶汤涟漪渐息。隔间内只余海上腥风撕扯窗纸的裂帛声。
窗缝外沉沉黑雾里,忽有灿金鳞光惊电般一耀!
哗啦!一尾尺长赤鳞海鲷陡然跃出黑浪,带起破碎水雾,在惨淡月华里划出一道惊心动魄的金弧!
鳍尾拍打礁石的脆响撕裂雾气,直刺入隔间内!
陈潜双目陡张!眼底熔金爆燃,又瞬息湮于幽深!口鼻间喷出的白气如箭,撞上冰冷杯壁“滋”地一声腾起一缕青烟,袅袅消散。
他缓缓垂眸,凝视虚托的右掌。掌缘那抹盘踞不去的暗青戾气,已淡如水中晕开的墨痕。
“好险。”鹿呦低呼一声,飞快地瞥了一眼微微震颤的隔扇门,确定刚才那杯壁蒸汽的微响并未引来注意,这才压低嗓音,“潜哥哥,你……”
“无妨,”陈潜开口,声音低沉而稳健,带着一丝刚刚经历风暴后的沉淀感,“方才一瞬,强行催动万毒真元震动脏腑,引发旧伤反噬。幸得阿篱妹妹点醒,心中堤溃,以《枯荣气》导引之法尝试梳理,虽行险一搏,却误打误撞……”
他目光落在自己摊开的右掌上,掌缘那抹暗青毒色,此刻竟淡去不少,如同墨滴入水,晕散开来,呈现出一种沉敛温润的玉质色泽,掌心那道赤线也变得几不可察,唯剩一股内蕴的蓬勃热力隐约可感。
“碧血蛇胆的阳刚霸道火毒,与七情散的冰火剧蚀奇毒,两股戾气在我脉中冲撞缠斗,互为砥磨,方才导引之下,竟似被枯荣气这股‘生’之意韵调和了些许,”
陈潜眼神中透出难得的清明与一丝惊喜,“虽未尽全功,脉络间的撕扯阻滞感大为减轻!如同淤塞的河道被生生开辟出一线活泉!”
鹿呦双眸灿亮如星,她心思何等灵透,立刻便明白了其中关窍:“‘枯荣枯荣’,枯尽方得春生!潜哥哥,你体内的碧血蛇胆乃地火阳精,七情散为百毒戾气,本就是天地间极为精粹的两种‘生’的力量凝聚而成!”
“只是因其太过凶戾暴烈,常人根本消受不起,只取死意!可你根骨非凡,又得《万毒真解》这化毒为源的法门,如今再辅以枯荣心法导引调和……枯的是这两股戾气自生的暴虐锋芒,荣的却是它们精纯无匹的本源之力!妙!太妙了!潜哥哥,你终于踏过了这道坎儿!”
她激动之下,声音不觉微扬,随即又警觉地掩住嘴,眼波流转,向门外警惕一瞥。
阿篱安静地坐在那里,月白衣衫映着窗缝透入的微光,纯净得不染尘埃。
她听了陈潜的叙述,眼神温润平和,嘴角噙着淡淡的笑意,如同春雪初融后映照暖阳的清溪。
她轻轻颔首,声音如同山涧流泉般清冽而真诚:“大哥哥能想通这一层,便是‘心桥’自成。外物皆筏,渡心而已。恭喜大哥哥明心见性。”
她纤细的手指拈起桌上碟中最后一颗腌渍的青梅果脯,轻轻放入口中,认真地咀嚼起来,酸意让她微微眯了下眼睛,像只满足的小猫。
这份专注与平静,在这剑拔弩张的暗涌之地,有种奇异的安定力量。
陈潜深深看了她一眼,千言万语似都在这目光交汇中沉淀。他略一调息,确信体内异力虽有躁动,但那股新生的调和之力已占据上风,运转无碍。遂将目光重新投向门缝外斜对面的雅座楠木门。
“真气运转更胜从前,方才强行冲关耗损的气血也已平复大半。”他声音压得极低,眼神锐利如鹰,“呦儿,刚才楼下可有其他归化堂爪牙的踪迹?”
鹿呦微微阖目,飞速回忆:“方才那四人进来时,楼下散座嘈杂,但东首靠柱角落还有一人独坐,斗笠压得很低,自斟自饮。此人内息悠长,坐姿如钉,多半也是暗桩。”
“好眼力!”陈潜赞道,愈发沉稳,“如此,我们……”
话音未落,“吱呀——”一声轻响。
隔扇门对面的那扇楠木雅座门,开了。
一个裹着靛蓝粗布袍的身影挨着门缝挤了进去。
那汉子身材短壮如墩,步子却又猫般轻捷,头上一顶厚毡绒帽压到眉棱骨下,露出的半张脸膛被海风盐渍浸得酱紫斑驳,一双倒三角眼精光内蕴,不似寻常渔户,反透着刀口舐血的狠戾。
腰间水牛皮鞣制的厚腰带插着几枚磨得锃亮的梭镖,正是疍家水上高手惯用的飞鲨镖。
“罗爷!可等到您了!”门内一人低促的招呼声混在楼下唱词里。那身影一闪而没,雕花门“咔嗒”轻合。
“此人步态稳扎如锚落滩头,分明外家功夫深厚。腰带紧勒肋下三寸,是常年使劲弓或分水刺的旧疾。”
鹿呦唇瓣无声翕动,字字如针传入陈潜与阿篱耳中,语速却极快。
陈潜背对门口岿然不动,右手粗陶杯稳托掌心,蒸腾的热雾朦胧了他沉静的脸廓。
窗外漆黑的海面翻涌呜咽,腥咸的风猛地钻入窗隙,扑得灯焰骤然一暗!
光影摇晃间,他眼皮都没抬一下,只喉头微动,将杯里粗涩单枞茶一饮而尽。
对面楠木门里骤然爆出一句压抑的咆哮!
一个像铁砂子磨过的粗嘎嗓子:“……黑风寨才栽了根,那点子货就敢囤在眼皮底下?段阎罗在天上盯着呢!腊月十五堂主亲至!误了差事,把你们几个腌成咸鱼吊船头!”
木门缝隙骤然透出的灯火抖动起来,几个人影惶急凑近低声分辩。嘈杂的南音唱腔淹没了内容,唯见五颗脑袋攒在一处灯影下急晃。
鹿呦眸底锐光一闪,指尖在陈潜手背飞快写下两个字:毒盐。
陈潜眉棱骨下压得极深。
窗外一道惨白闪电割开夜穹,映得雅座里人影如皮影急颤!
刹那间,隔空瞥见那汉子抬手拍桌——毡帽下阴翳处的左耳赫然露了小半,耳廓上钉着枚磨薄了棱角的穿孔铜钱,铜孔边缘还隐隐勾着一条盘尾鳄形墨痕!
“罗彪!鬼头礁归化堂海路香主!”鹿呦的低语斩钉截铁。
雷声隆隆滚过海面。五条人影已在低吼怒骂声中霍然起身。楠木门“哐当”洞开!
罗彪裹紧靛蓝布袍,风刀般的眼神割过门外幽暗过道,劈手掣出一面玄铁令牌,哑声低喝:“走!让双蛇帮那些地老鼠立刻滚回洞里!货柜三更前挪至鬼头礁东水寨!”
原先四名紧跟其后,靴声杂沓冲下楼去。大堂里伶人被撞得一个趔趄,南音戛然而止。
鹿呦探身欲起却被陈潜横臂拦住。
“让他们走!”他声音沉如古钟,暗涌的杀机却已凝成眼底冰棱,“不要打草惊蛇。鳄鱼既已露头…十五之前,必擒他撬开赤蛟滩的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