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地破碎的枫叶混杂着泥泞,又被更深的暗红浸透。
几具身着黑红两色劲装的尸首横七竖八地倒在路边,喉间或心口都残留着致命的细小创口。
古道中,三个人已成血人,背靠着陡峭湿滑的山壁,在十数名玄冰教与归化堂死士的围攻中苦苦支撑!
当先一位女子,青丝散乱染血,面色惨白如纸,正是数月前在福州城被云朝烟救出的白无瑕!
她手中一柄细长的寒剑左支右绌,剑光虽凝练迅捷,却透着深深的力竭,肩头、肋下数道伤口翻卷,血已将素衣染透,脚步虚浮,全靠一股不屈意志强撑。
她竭力将一个小小身影护在自己勉力维系的那道孱弱剑圈之后。
那小身影,赫然便是诸葛崖!他不过十二三岁年纪,稚嫩的脸上混杂着刚毅与狠厉,紧抿的嘴唇毫无血色,乌黑的眸子深处却燃烧着一种远超年龄的仇恨烈火。
他手中紧握一把精钢短剑,剑身不过尺半长,此刻正狠狠劈开一个从侧翼扑来玄冰教死士的手腕!
那死士惨叫着倒地,鲜血喷涌!
这一剑狠辣果决,带着孤注一掷的亡命气概!
“崖儿小心!”白无瑕的惊呼带着破音!
她因分神格挡左侧刺来的玄冰精卫的毒刺,背后空门顿时大开!
一根淬了幽蓝剧毒、形如鸟喙的分水刺,如同暗夜里的毒蛇吐信,悄无声息却又快如闪电,从人群缝隙中刺向她的后心!
眼看便要透体而入!
“狗贼!休得逞凶!”一声怒吼如平地惊雷!
一道灰色身影如同护法金刚猛然横移半步,手中那根黝黑沉重的九环镔铁禅杖划出一道乌沉沉的光轮,如同磨盘般狠狠砸向那毒刺!
铛——!火星四溅!分水刺被砸飞!
出手的正是悟嗔!然而他此刻的状态同样惨烈。
僧袍碎裂,露出虬结肌肉上纵横交错的伤口,鲜血汩汩。眉骨上的刀疤因怒意而扭曲跳动,一张脸布满血污,目光却亮得如同燃烧的星辰。
他这一杖拦下了必杀毒刺,却也牵动了左肋一道深可见骨的刀伤,身形猛地一晃。
“秃驴找死!”旁边一名归化堂使链子枪的高手见有机可乘,枪影如毒蟒出洞,直扎悟嗔小腹!
悟嗔强行拧身,禅杖回防已是不及!
“噗嗤!”链子枪尖扎入他大腿!悟嗔闷哼一声,额角青筋暴起,禅杖脱手向下一顿,“轰”地插入泥土,支撑着身体不倒。
然而,更多的兵刃带着死亡的寒光,趁机从四面八方罩向已是强弩之末的白无瑕与紧靠山壁的诸葛崖!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两道身影如同穿云利箭,分自左右射入场中!
鹿呦身形甫一落地,脚尖尚未踏实,右手已自腰间水蓝宽幅束带中迅疾抹过,几点肉眼难辨的银星撕裂空气,发出细微的蜂鸣!
嗤!嗤!嗤!
首当其冲的三名玄冰教精卫应声而倒!
一人捂住喷血的咽喉软倒,一人捂着左眼惨叫翻滚,另一人眉心处渗出一点黑血——三根细如牛毛、淬了“冰魄酥”的银针精准命中要害!
狠辣无声,与她平日温婉判若两人。
她更不稍停,左手五指如抚琴般疾弹,几缕淡若无色的药粉“清心散”无声无息飘向围攻诸葛崖另一侧的几名归化堂爪鼻——此药不能立杀,却可令人瞬间呼吸滞涩、目眩神迷!
与此同时,阿篱的身影已如穿花蝴蝶,轻柔却迅捷地滑至诸葛崖身前!
她月白衣袖拂动,如同浮云舒展,袖底玉掌蕴含柔劲,或拨或引或拍,看似轻飘飘毫不用力,却恰到好处地将攻到面前的几柄横刀短矛荡开寸许!
那些刀矛的主人只觉得一股柔韧绵长的气劲从兵器上传来,如同陷入无形泥沼,竟难以聚力刺实!
趁这瞬间迟滞,阿篱另一手已闪电般探出,一把将满眼血丝、正准备不顾一切扑出拼命的诸葛崖拉到身后。
“崖儿别怕!”阿篱的声音温柔而坚定,如同暖泉浸润在诸葛崖紧绷到极点的神经上。
诸葛崖身体猛地一僵,抬头看向这个突然出现的、周身散发着温柔与安谧气息的白衣姐姐,那冰冷刺骨的绝望深处,仿佛被注入了一线微光。
“杀!”鹿呦一声清叱,如同寒泉激石。
她身形灵动如魅,在兵刃丛中穿梭,水蓝布裙在刀光剑影间翩飞,犹如险峰之上的幽兰,美丽却致命。
她一双妙手如同翻花蝴蝶,水袖拂、药粉洒、银针射!
毒针专打关节穴窍,药粉或致眩或麻痹,配合着精妙到毫厘的步法闪避,顿时扰得本已稍乱的敌阵破绽百出!
“阿弥陀佛!痛煞我也!”悟嗔见援兵骤至,精神陡振!
他眼中金刚怒目之火熊熊燃烧,爆喝一声,竟悍然拔出了大腿上的链子枪!
鲜血喷溅中,悟嗔双掌猛合,将沉重禅杖当胸抱起,不顾伤势,一招佛门伏魔杖法中的“疯魔扫”悍然使出!
乌黑杖影带着同归于尽的惨烈疯狂,卷起狂风般横扫身前!
两名躲闪不及的归化堂高手顿时被砸得骨断筋折!
白无瑕压力骤减,那柄细长寒剑终于得以再次凝聚起锐气!
“千鹤翔空!”剑光陡然变得飘忽迅疾,如同白鹤振翅穿云,嗤嗤声中,又一名玄冰教好手喉间溅血倒地。
剩余的七八名敌人,在鹿呦诡异毒器、阿篱柔劲巧护、悟嗔凶悍反击、白无瑕犀利剑招以及诸葛崖偶发的狠厉刺击之下,终于彻底胆寒!
眼看同伴纷纷毙命,攻势不由一滞。
“风紧!扯乎!”一个断臂的归化堂小头目嘶声喊道,第一个转身向林深处仓皇逃窜。其余残兵顿作鸟兽散,连滚带爬地扑进密林,眨眼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厮杀声戛然而止。
风掠过古道,卷起浓重的血腥和烧灼过的焦糊味。满地落叶碎枝,混着残肢污血。
诸葛崖僵立在阿篱温软馨香的身后,紧绷的神经骤然松弛,劫后余生的茫然和被强行压制下去的悲愤同时涌上心头,喉头一哽,“哇”地一声大哭出来,小身子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
“孩子!”白无瑕踉跄一步,想上前,却因失血过多眼前阵阵发黑。
“阿弥陀佛……大慈大悲……”悟嗔拄着沾满血泥的禅杖,强撑着不倒,念着佛号,额角全是豆大的冷汗,顺着血迹蜿蜒流下。
“别动!”
鹿呦的声音清晰沉稳地响起,人已闪至白无瑕身侧。
鹿呦纤纤玉指疾点数处要穴,动作快得只余残影,精准地封住白无瑕肩胛和肋下几处汩汩涌血的伤口。
又迅速从腰间一个羊皮小囊中捻出数枚淡绿色的圆形药丸,不容分说塞入白无瑕唇中。
“凝神丹,含化!”她语速快而不乱。
目光随即扫向拄杖摇摇欲坠的悟嗔。
“大师!”鹿呦另一手已扣住悟嗔腕脉,指尖传来的脉象虚浮乱冲,显然大量失血加之内腑震伤。
她秀眉紧蹙,毫不犹豫地从同一个羊皮囊中取出两粒朱红色的蜡封药丸捏碎外封,捏开悟嗔牙关,将药丸送入。
“凝露丸,含化!”鹿呦的手稳如磐石,声音带着奇异的安抚力量。
阿篱亦未闲着。她将仍在啜泣颤抖的诸葛崖轻轻揽入怀中。
“崖儿,没事了,没事了……”她的声音如同初春暖阳融雪,温柔地抚慰着男孩破碎的心。
一手轻轻顺着他的脊背,另一手则已悄悄搭上了诸葛崖的寸关尺,细致探查他是否受伤。
当确定孩子只是惊惧过甚和一点皮外伤后,阿篱眼中闪过一丝痛惜,随即便从自己腰间一个古朴的木匣里,取出一片薄如蝉翼、通体莹白如玉的奇特草叶,温声道:“崖儿,张嘴。”
诸葛崖哭声渐歇,只余抽噎,下意识地顺从张开嘴。
阿篱将玉叶放入他口中,一丝清凉甘润的草木气息瞬间弥漫开来,仿佛山间朝露涌入心田,那惊魂未定、刺痛如绞的心绪竟奇迹般平复了许多。
这是雪魄玉心草,苗疆山中罕有的定神之物。
“阿弥陀佛……多谢两位女施主……救命之恩……”
悟嗔吞下药丸,感觉一股温和却沛然的暖意从胃中化开,迅速弥散四肢百骸,精神明显一振,惨白的脸上恢复一丝血色,合十向鹿呦和阿篱深深躬身。那枚归元护心散,保住了他强弩之末的心脉。
白无瑕也感受到口中丹药化开的温润药力,失血的眩晕感稍缓。
她目光复杂地看向救下自己和崖儿的阿篱,又看向正在替悟嗔查看腿上贯穿伤的鹿呦。
当她的视线落到鹿呦脸上,触及那看似平静、实则眼底汹涌翻腾、如同蕴藏了无尽寒渊冰流的目光时,白无瑕的心骤然沉了下去。
她仿佛猜到鹿呦已得知那个残酷的消息。
“鹿姑娘……阿篱姑娘……”白无瑕的声音嘶哑虚弱,带着劫后余生的疲惫和巨大的悲怆,“九连环谷……”
话未说完,已是泣不成声,只是绝望地摇了摇头。
阿篱心中那最后一点微弱的希望彻底熄灭,温婉的眼眸瞬间被巨大的痛楚淹没。
鹿呦目光如同两道冰锥,越过悟嗔和白无瑕,直刺向那峡谷深处被浓重黑暗与缭绕云雾遮蔽的方向,仿佛要穿透这层层山峦。
脸上的神情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只有眉宇间那股决然凝聚的杀伐之气,浓烈得几乎要冲破云霄。
过了片刻,鹿呦才用一种听不出任何情绪的、极致冷静的声音打破沉寂,每一个字都像是冰珠子砸在冻土上:“人还在吗?”
诸葛崖听到“人还在吗”四个字,小小的身体再次剧烈地颤抖了一下,紧紧抓住阿篱的衣袖,呜咽着将脸深深埋了进去:
“……没……没了……都……都没了……爹……娘……杨叔叔都没了……家也没了……”
听到“都没了”三字,连强压悲痛的阿篱,搂着诸葛崖的手也不自禁地剧烈一颤。
悟嗔合十的手掌猛地收紧,眉骨上的刀疤扭曲蠕动,悲愤与不甘如同岩浆在胸中冲撞:
“门主……夫人……杨四哥……为了护着崖儿和……一些受伤的弟兄断后……舍身引走了大批鞑子高手……文逸飞……如烟……”
提及文逸飞,带着彻骨的恨意,“突然反水……重伤了门主和夫人……引了伏兵突袭主寨……道生师兄为救崖儿,被……被……”
他说不下去,猛地闭上眼睛,腮边肌肉剧烈抽动。
答案已经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烙在鹿呦的识海之中。
鹿呦静静地听着,脸上表情却没有任何变化,站起身,默默地走向自己那匹灰马。
没有人看清她转身刹那眼底彻底崩裂的狂暴与那被强行压制的、足以焚毁万物的杀意深渊。
只有阿篱敏锐地察觉到,鹿呦转身时,宽幅水蓝布带包裹的纤腰侧,那柄极少出鞘的蛾眉刺,似乎比平日更为凛冽清晰。
山风吹过,卷起几片染血的枫叶。
“此地不宜久留。”
鹿呦目光沉沉扫过众人伤痕累累的躯体与苍白的脸,“无论去哪,先离开。找个安稳处让你们……好好处理伤口。否则,追兵再至,一切休矣。”
声音是冷的,是硬的,是封冻了所有个人情感的绝对理智。
然而,这句关乎生存的冷静决断,却恰恰如同定海神针,稳住了惊魂甫定、悲痛欲绝的众人心神。
白无瑕和悟嗔眼中掠过一丝劫后余生的茫然与疲惫的认同。
是啊,此刻活着,是最大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