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烟怒极的尖啸被甩在身后,渐渐化作风雪呜咽。
巷陌幽深,月色如洗。
陈潜抱着阿篱在屋脊间飞掠,怀中人呼吸渐弱。“撑住!”他声音沙哑如砾石相磨,掌心贴在她后心渡去真气。
阿篱苍白的脸靠在他胸前,忽然轻道:“那纸条……是文逸飞的字迹……”
陈潜足下一滞。低头见她肩头血色已浸透月白衫子,忙点穴止血。
阿篱却挣扎着展开紧攥的左手——掌心躺着半片焦黄纸屑,隐约可见“初五……粮船……”三字。
“好阿篱。”陈潜将她往怀中紧了紧,声音柔似春水化冰。
前方已见丰裕客栈轮廓,檐下两盏褪色灯笼在风中摇晃,恍若指引归途的星火。
星光点点,客栈檐角的铜铃在风中轻颤。
“咣当!” 一声闷响,陈潜用肩撞开房门,身影迅捷如狸猫般滑入,旋即回身将门闩死死落下。
他抱着阿篱,一步跨到简陋的木床边,小心翼翼地将她放下。
阿篱靠在冰冷的墙壁上,轻轻吁了一口气,眉头微蹙,脸色在屋内微弱的光线下显得愈发苍白,失了往日温润的莹泽。
肩头月白色的劲装早已被浸透,深暗的血污如同雪地上凋零的梅,触目惊心,半支刻着元军印记的铁杆透甲箭深深没入她肩胛之下。
“阿篱!”陈潜的声音低沉如磐石撞击,强行压下的焦虑在眼底翻涌。
他迅速解下腰间系着的那个沾血的锦袍包裹——蒲受根的首级——随手扔在角落的阴影里。
随后抄起水瓢,从房内唯一的水缸中舀起冰冷的清水,倒入桌上一个粗陶盆中。
“忍着点。”他拿起搭在盆沿的布巾,浸透了冰冷刺骨的清水,走到床边,单膝点地蹲下。
阿篱靠在斑驳的墙壁上,后背紧贴着冰冷粗糙的墙皮,右肩的伤口每一次细微的牵动,都如烈火灼烧般疼痛难忍,令她额角渗出的冷汗,沿着苍白的面颊滑落。
她微微睁开眼,那双清澈如水的杏眸此刻盛满了强忍痛楚的涟漪,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羞怯与难为情。
陈潜的目光落在那片被鲜血浸透、紧贴伤处的月白衣衫上,眼神如鹰隼般锐利,却又蕴藏着不容置疑的果决。
他伸出右手,轻轻捏住了伤口周围那片被血染红的衣襟边缘。
阿篱的身躯轻轻一颤,长长的眼睫微微颤抖,如同受惊的蝶翼,无声地垂了下去,覆住了内心的波澜。
她将蜷曲的左手用力握成拳,指节泛起青白色。
陈潜感觉到了她瞬间的僵硬。
他不是不谙世事的少年,这“男女授受不亲”的古训如同无形的枷锁,比任何元兵的刀剑更能禁锢人心。
然而,此刻他眼中只有那不断渗血的狰狞伤口和苍白如纸的面颊。
“止血、拔箭要紧。”陈潜沉声再道,话语像是说给阿篱听,更像是在坚定自己的意志。
左手动作迅疾如电,并指如刀,灌注了一丝柔劲的精纯内力,“嗤啦——”,裂帛之声在寂静的房间里异常清晰。
那湿冷凝固的血污紧贴着肌肤,随着布片被撕开,粘连牵扯的痛苦让阿篱猛地倒抽一口冷气,身体不受控制地再度绷紧,咬紧的唇瓣渗出了一丝嫣红。
昏暗的光线下,少女圆润光洁的肩头暴露无遗,白皙的肌肤如同细腻的羊脂美玉。
然而,一个狰狞的创口赫然显现,深红色的血肉外翻,一支冰冷的铁簇深深扎入骨肉相连之处,箭杆上沾染着暗沉的血迹,令人触目惊心。
伤口周围的皮肉已然透出青黑色,丝丝缕缕的黑气正缓缓地向周围渗透蔓延,这是箭头淬毒的恶毒痕迹!
陈潜的眼神瞬间变得如同西苑竹林中的寒冰,冻彻骨髓。
他迅速拿起浸透凉水的布巾,屏住呼吸,动作轻柔地开始擦拭伤口周围凝结的血块和污迹。
冰冷的布巾触碰到肌肤,引得阿篱下意识地一阵细微的瑟缩。
“箭头淬毒了,”陈潜的声音更加低沉,带着磨砺粗砂的质感,目光紧紧锁住伤口旁那蔓延的青黑色,
“是‘断肠草’的毒,混着狼毒汁和凝血药……恶毒!”他认出了这种军中惯用的毒药,其阴狠之性不言而喻。
若非阿篱身负深厚精纯的玄阴内力,护住了心脉,此刻怕是早已……想到这里,怒火如同熔岩般在胸腔下奔流。
他拿起那个粗陶碗壶,拔下木塞,浓烈辛辣的酒气立刻在狭小的空间弥漫开来。
他看着阿篱紧闭的双目和微微颤抖的羽睫,沉声道:“忍着痛,毒要清。”
他深吸一口气,稳住手腕,将清冽的酒液稳稳倒入一只洗净的白瓷空碗中。
“忍住。”左手虚按在阿篱纤细光滑的左肩头,肌肤传来的微凉让他心头一震,右手如闪电般落下,两根钢浇铁铸般的手指稳稳拈住了那支染血的箭杆!
“嗤!”一股柔韧无比的力道爆发,那支深嵌血肉的透甲箭竟被他硬生生闪电般拔出!
“嗯——!”阿篱终究没能忍住,一声压抑到极致的痛苦闷哼从紧咬的唇齿间溢出,如同幼兽受伤后的悲鸣,瞬间刺穿了陈潜强作坚硬的心防。
一道暗红近黑的血箭“噗”地喷射而出,溅在陈潜的玄色劲装上,迅速洇开一片更大的湿冷暗痕。
阿篱整个右肩剧烈地痉挛了一下,仿佛支撑她的最后一丝力气都被抽走,脸色惨白如纸,身体再也控制不住,软软地向后靠去。
陈潜的右手快如闪电!在箭矢离体、血箭喷射的瞬间,他已闪电般抓起那碗烈酒!没有丝毫迟疑,手臂如毒蛇出洞般向前一送!
“哗——”
清冽的酒液如同瀑布激流,对着那狰狞外翻、还在喷涌黑血的伤口狠狠浇下!
“唔!”冰寒刺骨的灼烧感骤然席卷伤口!
这痛苦远比方才拔箭更加强烈,如同无数烧红的钢针疯狂地刺入、搅动!
阿篱终于无法再忍受,发出一声凄厉而痛楚的悲鸣,身体骤然绷紧,犹如一张拉满的弓弦,随后又无力地颓然跌落。
汗水与泪水瞬间交织,淌满了她那苍白的小脸。
她虚弱地倒向陈潜,后者半跪在床前,结实如铁壁般的手臂稳稳地接住了她。
陈潜的左臂如磐石般坚稳,托住了她那虚软倾倒的身躯。
他的右手迅速丢开空碗,抓起那块早就准备好的、干净却粗糙的布巾,覆盖在伤口上,用力按住!
力道沉稳、均匀而迅捷!指下按压的肌理冰凉细腻,带着鲜活的生命温度,却又因为剧毒和失血而脆弱不堪。
这触感清晰地透过布料传递到他的指尖,再猛烈撞击着他的心脏。他强迫自己专注于手指下的力量传导——止血是此刻的命门!
温热的血迅速染透了布巾,但喷涌之势被这持续的压力强行遏止,渐渐变得缓慢,变成一片濡湿的温热。
陈潜紧绷的脸上,至此才微微的松动。
他右手保持压力,左手则小心地移动位置,扶着阿篱的腰,让她能稍微倚靠在自己肩头,一个不至于牵动伤口,又相对舒适的姿势。
陈潜能清晰地闻到她发丝间传来的淡淡松针清气,混合着刺鼻的血腥味和自己身上烈酒的辛辣气息。
她温热的呼吸带着极其微弱的颤抖,扑在他的颈侧,如同羽毛轻搔,带着滚烫的温度。
她滚烫的脸颊和额头贴蹭在他脖颈裸露的皮肤上。
一股奇异的感受,糅杂着关切、痛惜、怜爱以及因肌肤相亲和血气蒸腾而带来的陌生躁动,如同暗藏的潮水,猝不及防地猛烈冲击着陈潜。
这份突如其来的悸动,让他感受到一种陌生的慌乱与灼热。
“……大哥哥,”
阿篱的声音很轻,弱得像风中柳絮,气若游丝般断续,却带着一种莫名的力量,丝丝缕缕地穿透了耳畔凛冽的风声,
“……你的手……很暖……”
轻轻一句,字字飘摇,字字真切。
昏黄灯火如同熔化的琉璃,在她那双清澈得映出烛火的眸子里盈盈流转。
那里面有深潭般的温柔沉静,以及一种仿佛穿透痛苦屏障而自然流露的信赖安详。
这一刻的暖语细声,胜过千言万语。
“疼吗?”他的声音柔和,轻轻伸手拭去她脸上的泪痕,低声安慰道,“敷上药就会好起来的。”
“金创药……还有一点点‘冰蟾雪莲散’,混着用。止血、生肌、拔毒……都有奇效。”
陈潜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巧精致的青玉扁盒,用洗净的指尖小心翼翼剜起一团墨绿色的药膏,动作轻柔得如同拂去最娇嫩花瓣上的晨露。
他的指尖,触碰到了伤口附近冰凉的肌肤。那瞬间的触碰,像是有细微的电流划过两人肌肤相接之处。
阿篱的身体再度控制不住地轻轻一震,下意识地想要蜷缩,却被伤口的剧痛钉在原地。
“忍一下,解毒更痛。”陈潜的声音压抑得如同喉中塞了块烙铁,左手稳固地轻按着她光洁的左肩胛骨下方,固定她的身体。
他屏住呼吸,凝聚心神,将那清凉的药膏极其缓慢、极其小心地涂抹到翻卷的伤口边缘。
药膏触及创面,带来冰凉的刺痛感,让阿篱再次发出细碎的吸气声。
“……比伤在我身上……更痛。”低沉的、如同从胸腔最深处逸出的自语,在这几乎屏息的寂静房间里,每一个字都清晰地送入了阿篱的耳中。
阿篱紧紧闭着的眼眸猛地颤动了一下,仿佛有滚烫的暖流骤然冲入心扉,瞬间淹没了此刻伤口所有的冰冷与灼痛。
一股难以抑制的热意猛然涌上眼眶,迅速化作滚烫的泪水,夺眶而出,顺着冰凉的脸颊悄然滑落,无声地滴在陈潜托扶着她后背的左臂衣袖上,渐渐晕染出一小团更深色的湿痕。
陈潜撕开自己一件内衫中干净的里衬,扯成数条一尺宽的长带,动作轻柔而稳健地开始为她包扎。
他小心地托起阿篱受伤的手臂,让她微凉的掌心搭在自己肩头以作支撑。然后用布带一端压住敷药的伤处,开始一圈一圈、一层一层地缠绕。
阿篱闭着眼,长长的睫毛如同蝶翼投下温柔的阴影,微微颤动。陈潜每一次缠绕,布带每一次摩挲过肩颈敏感处,都让她的心跳加速。
她能清晰地感觉到他指尖的温度,闻到他身上那股混合了尘土、寒霜、淡淡血腥和独属于他“大哥哥”的、令人心安阳刚气息。
一种前所未有的、异样的情愫在剧烈的伤痛、难言的羞赧和深刻的信赖交织中,如同地底的泉水,悄然地破土萌发,带着不容置疑的生命力。
当最后一圈布带裹好,在肩窝外侧打上一个利落而牢固的活结时,陈潜终于长长地、无声地舒了一口气。
他扶着阿篱,让她慢慢靠回那冰冷的墙壁。
阿篱此刻也像是虚脱了一般,失血和运功逼毒耗尽了她最后的气力,只能倚靠着,微微喘息。
忽然,窗外传来一阵阵隐约的竹哨声——是城内卫队追捕的讯号!他猛地站起,却被一只冰凉的手拉住。
“他们……会循血迹找来。”阿篱喘息着指向床底陶瓮,“草药灰……可掩气味。”
陈潜心头一震,这少女重伤之下,心思仍细密如发。
草药铺在窗沿门缝时,陈潜耳尖微动。
楼下传来掌柜战战兢兢的应答:“军爷明鉴,小店真没生面孔……”他迅速吹灭油灯,屋内顿时只剩星光流淌。
追兵的靴声渐近,陈潜握剑的手青筋暴起。
二楼走廊响起杂乱脚步声。陈潜侧身挡在榻前,剑鞘抵住门闩。
“砰!”隔壁房门被踹开。
陈潜单掌贴住阿篱后心,青莲真气源源渡入。
“谢谢大哥哥!”闪烁的星光照映在她苍白的脸庞上,那抹因羞怯而泛起的淡淡红晕显得格外动人。
追兵的脚步声在门外戛然而止,两人顿时屏息凝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