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书人佝偻的身影从后方挤来,火折子照亮枯骨腕间的铁镣:“这是当年监工的警告。”镣铐上“王十七”的铭牌反着冷光。
老人突然踹向右侧岩壁某处,“轰隆”声中,死路石壁竟滑开半尺。
腐臭中混入新鲜的风。
暗道尽头是处半塌的砖室,说书人摸到顶壁第三列砖块:“从此处始,每七砖有一松。”
他指甲抠进砖缝的瞬间,陈潜已将阿篱护在身下。
砖块移开露出火药引线时,老人却从暗格抽出卷羊皮。
“泉州布防图。”他抖开泛黄的皮卷,墨线绘制的城防细节令陈潜瞳孔骤缩——这是比书房所见更精细。
阿篱突然咳嗽起来,肩头绷带又渗出血色。
陈潜解下腰间皮囊喂她喝水,发现她额头滚烫。
说书人卷起地图塞入怀中:“再撑半里,出口在城南土地庙。”
最后这段路倾斜向上,陈潜不得不弯腰前行。
阿篱滚烫的呼吸喷在他后颈,像只生病的雏鸟。
当看到前方微光时,说书人却突然止步——光亮中有模糊的人影晃动。
“蹲下!”陈潜耳语如刃。
三人贴壁静止,听着上方传来对话:
“搜完这破庙就回城交差……”
“那瘸老头肯定……”
话音戛止,变成闷哼与倒地声。
接着是重物拖行的摩擦声,最后归于寂静。
陈潜拇指推开剑格三寸。
说书人按住他手腕,摸出块碎瓦抛向上方。
“嗒”的轻响后,有个熟悉声音低唤:“陈兄弟?”
“文二公子!”阿篱脱口而出。井口探下的俊脸沾着血渍,正是文渊。
文渊放下绳梯时,陈潜注意到他右手缺了小指——是龙凤峡那夜为救众人付出的代价。
土地庙残破的帷帐后,横七竖八倒着六名元兵。
文渊甩去折扇上的血珠:“追兵主力被引往码头了。”
他解下腰间酒葫芦递给阿篱,“红船帮的‘百草醪’,镇痛。”
陈潜盯着文渊被汗浸透的后背。
八年前那个仗义忠烈墓的锦衣青年,如今已磨出沧桑的轮廓。
文渊似有所感,回首撞上陈潜目光,两人在沉默中完成了一场无声的对话。
“走水路。”文渊踢开供桌,露出地道延伸向河岸的阶梯,“红船帮的兄弟在芦苇荡接应。”
说书人却退后两步,沉声道:“老朽在此善后。贺兰雪让我转告阿篱姑娘,她在城外不远处的妈祖庙等候你们。这魔头究竟居心何在?”
文渊眉头紧锁:“贺兰雪?她怎会知晓我们的行踪?”
阿篱心中顿时涌起一股狂喜,贺兰雪的出现果然如她所愿,始终在暗中默默相助。
“前辈,”陈潜沉静地道,“贺兰雪是否独自一人?”
说书人缓缓摇头,语气平静地说道:“我并未见过她,她是通过客栈掌柜转告我的。”
文渊听罢,目光愈发凝重:“既然如此,我们必须迅速行动,即刻返回芦苇荡。陈兄弟,阿篱,刻不容缓,分秒必争。”
阿篱紧握手中的酒葫芦,心中既有对贺兰雪的感激之情,又不禁忧虑重重:“贺兰姐姐究竟有何深意?为何不在城中,却选择此时现身?”
尽管她深信贺兰雪能够顺利完成所托付的任务,然而,鉴于贺兰雪身兼玄冰教副教主与归化堂堂主的双重身份,她内心依旧难免泛起一丝忧虑。
陈潜看出阿篱的忧虑,轻声道:“阿篱,不论贺兰雪有何目的,我们只需小心应对便是。当务之急,是先到妈祖庙找她。”
文渊折扇轻点东南方:“舢板藏在三里外的芦苇荡。”
他转向说书人,从怀中取出一枚青铜鱼符,“前辈持此物往东门码头,自有船接应。”
老人枯瘦的手指摩挲着鱼符上二字,忽然剧烈咳嗽起来。
陈潜注意到他袖口渗出的暗红——方才在暗道中,老人始终走在最后。
“老朽这副残躯……”
说书人将鱼符推回,花白胡须沾着夜露,“还是留下断后妥当。”他踢了踢地上昏迷的元兵,布鞋碾过染血的腰牌。
阿篱艰难地落地,向说书人深深一揖。月光映照下,她的脸色依旧苍白。
她让陈潜帮忙从颈间取下银锁,递给老人,恳切地说:“请前辈收下这个。”
锁片正面刻着苗疆平安咒,背面是华夫人教她绣的缠枝莲——当年谷中时华夫人亲手给她戴上的。
老人浑浊的眼珠颤动,终是接过还带着体温的银锁。他转身走向枯井的背影忽然挺直,像柄出鞘的锈剑:“快走,此地不宜久留。”
“我来背你。”陈潜声音低沉似铁,不容拒绝地半蹲下身。
阿篱耳尖微红,左手攥紧衣角:“我能…….”话音未落,一阵眩晕袭来,她踉跄着扶住青苔斑驳的砖墙。
“姑娘莫要逞强,还是让陈少侠背着为好。”老人佝偻着背,浑浊的眼眸却闪烁着星芒,
“老朽年轻时跟随文丞相时,背过的伤员,比我说过的书还要多呢。”
陈潜已解开腰间束带,玄色外衫在夜风中猎猎作响。他背身半跪的姿势像块沉入大地的黑礁,肩背线条在月光下凝成山岳。
阿篱咬唇,终于慢慢环住他脖颈。当陈潜托住她膝弯起身时,少女的重量轻得像片沾露的竹叶。
文渊的折扇划出银弧,扇骨边缘沾着新鲜血渍。
“跟紧。”他声音压得极低,率先钻进垂满藤蔓的窄巷。
陈潜背着阿篱,脚步沉稳地跟在文渊身后,仿佛背上不是个伤员,而是最珍贵的宝物。
阿篱悄悄将脸贴在他坚实的背上,听着那有力的心跳,忽然觉得这寒夜也不再那么冷了。
说书人目送着三个年轻背影渐行渐远,直至消失,随后将阿篱临别赠送的平安锁庄重地挂于颈间,毅然地转身,钻入了地道。
地道内潮湿阴冷,岩壁渗出的水珠滴落在说书人枯瘦的手背上。
他摸出火折子,幽蓝火苗映着斑驳砖墙上那些陈年抓痕——当年修城匠人临终的挣扎。
老人花白的胡须微微颤动,当他将火苗凑近引线的那一刻,仿佛突然听见远处传来阿篱那声“前辈”的余韵。
少女清脆的声音仿佛穿越了岁月的长河,与记忆中华夫人送别时的叮咛竟是如此相似。
“老骨头该派用场了。”他咧嘴一笑,露出缺了门牙的豁口。
火折子点在引线上,嗤嗤火星顿时如毒蛇吐信般窜向埋药处。
说书人却不急着退走,反而慢条斯理地解开腰间酒葫芦,仰脖饮尽最后一口劣酒。
酒液顺着他沟壑纵横的脸颊流下,混入早已被硝烟浸透的衣襟。
地面传来元兵铁靴踏石的闷响,追兵正在土地庙翻检尸体。
说书人眯眼估算着距离,突然扯开破锣嗓子唱起《崖山恨》:
“浪淘尽,千古英豪
兴亡事,谁人评道
但留取,丹心汗青照
崖山石,刻满恨与傲
孤雁飞过零丁洋
犹闻当年战鼓敲”
沙哑唱腔惊得追兵呼喝骤起,纷乱脚步声如潮水涌向地道口。
岩壁震颤着落下碎屑,老人却倚着炸药箱打起拍子。
当元兵钢刀寒光映入眼帘时,他猛地踹翻桐油灯,火舌“轰”地舔上早已泼湿的砖墙。
“够本了。”他喃喃道,从怀里掏出半块霉绿的绿豆糕。
二十年前华夫人塞给他时,糕上的胭脂印还是鲜红的。枯指摩挲着糕点,突然狠狠摔向岩壁!
“轰!”又一处火药炸开,气浪掀飞了他的破毡帽。他咧嘴大笑,缺牙的牙龈渗出血丝。
当年诸葛门主救他时,也是这样迎着马蹄掷出算珠。
碎石簌簌砸在背上,老人蜷进岔路凹槽。
一波一波的爆炸接踵而至,灼热气浪里他看见年轻时的自己——在临安瓦子说《聂隐娘》,醒木拍得震天响。
“诸葛兄……”他摸出火折子咬住,佝偻着冲向主道。元兵的惨叫声从塌陷处传来,像极了当年被算珠打中膝盖的纨绔。
最后一段引线在指尖燃尽时,老人说书人看到的是颈间那枚银锁上晃动的缠枝莲,此刻在烈焰中开得格外鲜艳。
远处,妈祖庙的轮廓已在曙色中显现。
土地庙传来的巨响使陈潜本能地转身,只见城西腾起的烟柱将半边夜幕染成红色。
阿篱攥着他衣袖的指节骤然发白,月白衫子下的肩膀微微发抖。
陈潜沉默地按住她冰凉的手,将说书人临别塞给他的天机令攥得生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