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日后,一封言辞极其恳切卑微、充满自贬与乞怜之意的奏疏,以六百里加急的速度,送出了彰德府,直驰北京紫禁城。
……
北京,紫禁城,乾清宫东暖阁。
朱瞻基看着由通政司呈上、内阁附了拟办意见的赵王奏疏,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
司礼监秉笔太监王瑾侍立一旁,屏息凝神。
“呵。”良久,朱瞻基才轻轻笑了一声,将奏疏随手丢在御案上,语气带着一丝玩味,眼底深处却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朕的这位三叔,病了这一场,倒是病出几分通透来了。”
他站起身,踱步到窗前,望着窗外明媚的春光,目光却似乎穿透了眼前的景致,投向了更深远的地方。殿内一片寂静,只有他沉稳的脚步声和淡淡的低语。
“裁撤三护卫,交还兵权,只求闲散养老…姿态放得如此之低,看来是真的吓破胆了,也总算…学聪明了。” 这话语听着像是赞许,可那语气中,却混杂着几分难以言喻的意味。
一丝若有若无的自嘲,首先浮上他的心头。查?朕倒是想彻查到底,将临清那笔血债算个明明白白!可顾乘风报来的结果是什么?线索干净得像被水洗过,弥勒教烟消云散,关键人物人间蒸发…这哪里是寻常匪类能做到的?这分明是有一只更高明、更隐蔽的手,在朕的眼皮底下,把所有的痕迹都抹平了! 他几乎可以断定三叔与此脱不了干系,可没有铁证,仅凭猜疑,如何能动一位就藩的亲王?这“无法深究”,在某种程度上,竟成了对方此刻能上表“乞骸”的护身符。这种有力使不出、明知道却抓不住的憋闷感,让他嘴角那抹玩味的笑意,更添了几分冷意。
随即,这自嘲又迅速转化为一种居高临下的轻蔑。吓破胆?怕是远远不止。这分明是惊弓之鸟,是未战先怯!朕还未真正将刀架在他的脖子上,只是亮出了刀锋,他便已魂飞魄散,主动跪地求饶,连最后一点爪牙都甘心奉上。 这种对手,固然省去了许多麻烦,却也让他觉得有些…索然无味。曾经的阴鸷野心,在绝对皇权的威慑下,竟如此不堪一击,化为这般摇尾乞怜的丑态。
然而,在这自嘲与轻蔑之下,更深处是一种冰冷的清醒。他学聪明了?或许吧。知道不可为而不为,懂得断尾求生,这确实是聪明。但这份“聪明”,是建立在恐惧之上的臣服,而非真心实意的忠顺。今日能因恐惧而交出一切,来日若有机会,未必不会因更大的恐惧或诱惑而再生异心。 他绝不会因为这份奏疏就真正放心。这只是权宜之计,是力量碾压下的暂时平静。
种种思绪,如电光石火般在他脑中闪过,最终沉淀为眸底一片深不见底的寒潭。
他转过身,语气已然恢复了帝王的平静与决断,对王瑾吩咐道:“准了。不过…”
朱瞻基语气干脆利落,却带着一丝精准的拿捏,“他既然想交,朕就收着。不过,三叔病中惊惧,奏疏所言或有过虑之处。常山中护卫及群牧所官校,着兵部、吏部会同锦衣卫,按制核查员额,妥善安置分流,精锐者可补入京营或边军,以实国防。至于仪卫司…”
他略一沉吟,仿佛在权衡,随即道:“仪卫司乃亲王仪仗所在,关乎宗室体统,若一并裁撤,反倒显得朕刻薄了。便予以保留,仍归赵王府统带,一应员额、俸饷如旧,以示朕笃亲亲之谊。”
他顿了顿,继续吩咐,语气转为一种带着施恩意味的宽宏:“赵王岁禄,亦不必因护卫裁撤而减损,朕还不差他那点供养钱。再让太医院派两名医术精湛的太医,带些宫内上好的药材,去彰德府给他好生诊视调理。你拟旨时,务必言辞恳切,告诉朕的三叔,他的忠悃之心,朕已深知,让他万万安心静养,朕…惟愿他早日康复,安享藩福。”
“是!陛下圣明!”王瑾立刻躬身领旨。心中暗道,陛下这一手更是高明。允其所请,收其兵权,削其实力,却又在岁禄和体面上给予优待,并派太医以示关怀。如此,既消除了隐患,又全了叔侄情分,更做给了天下其他藩王看——顺服者,可安享富贵;逆悖者,雷霆不容。
“另外,”朱瞻基转过身,目光锐利地看向顾乘风,“赵王府交还兵权,人员交接,正是最混乱的时候。让顾乘风的人,趁机…仔细地‘梳理’一遍。看看咱们这位突然变得通透的三叔府里,到底还藏着多少…过去的‘秘密’。”
他的语气平淡,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冰冷意图。
顾乘风心中一凛,立刻明白了皇帝的真正用意——这是要借着对方主动打开大门的机会,进行最后一次也是最彻底的一次清查!他立刻道:“臣明白!定会做得滴水不漏,绝不惊扰王爷静养。”
“去吧。”朱瞻基挥挥手。
王瑾退下后,朱瞻基独自站在殿中,目光再次落在那份奏疏上,嘴角那丝玩味的笑意渐渐收敛,化为深沉的思索。
一个赵王倒下了,看似臣服了。但那条在临清精准掐断所有线索的“无形之手”,却依然隐藏在更深的水下。
他敲山震虎,震趴下了一只病虎。但那只真正潜伏在深渊里的潜龙,却似乎只是悄然收拢了爪牙,变得更加隐蔽,更加耐心。
“也好…”朱瞻基轻声自语,“少了一个明处的对手,才能更专心…对付那个暗处的。”
帝国的棋局,总是在一方棋子落下后,悄然转入更复杂的下一阶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