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眼中闪烁着睿智而冰冷的光芒:“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当皇帝的权力触手,试图去侵犯一个已然形成的、盘根错节的巨大经济利益集团时,会发生什么?那些平日里满口仁义道德、忠君爱国的士大夫们,那些享受着广源号巨大红利的勋贵官僚们,他们会甘心吗?”
“他们不会!”朱高煦斩钉截铁,“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皇帝此举,触动的是他们的根本利益。你们等着看吧,根本无需我们乐安出面,那些得了好处、被触及利益的科道言官、朝中重臣,自然会跳出来,引经据典,慷慨陈词,为我们……去和皇帝‘辩经’!”
“辩经?”王斌有些茫然。
“就是打口水仗。”朱高煦嗤笑一声,“他们会说什么‘与民争利,非圣主所为’;会说什么‘内官干政,乃祸乱之源’;会说什么‘商贾虽微,亦陛下子民,不当无故侵夺’……他们会用儒家经典、祖宗法度,编织出一张巨大的道理之网,去束缚皇帝的手脚。这就是文官集团与皇权博弈的常态。”
“而我们,”朱高煦总结道,语气中带着一种运筹帷幄的自信,“只需要让孙敬修稳住阵脚,对内臣‘积极配合’,账目做得干干净净,让人抓不到任何直接指向乐安的把柄。同时,暗中示意那些与我们关联最深的利益纽带,去煽风点火,让这场‘辩经’来得更猛烈些即可。我们要让朱瞻基明白,广源号这块骨头,看着香,但硬得很,强行下口,只会崩了牙,还会惹来一身骚。”
密室内的紧张气氛,随着朱高煦抽丝剥茧的分析,渐渐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豁然开朗和深深的敬佩。韦弘长吁一口气:“王爷洞若观火,臣等不及。”
朱高煦摆摆手:“非是本王洞若观火,是尔等身处局中,为其表象所惑。要学会跳出眼前得失,从阶级利益和矛盾运动的宏观视角去看问题。朱瞻基此举,看似进攻,实则在破坏他自己统治根基的稳定性,也就是触碰到了官僚集团核心利益。我们只需固守自身,静待其内部矛盾发酵,便可坐收渔利。”
事实的发展,很快便印证了朱高煦的判断。
北京的朝堂,果然因皇帝欲向广源号派驻内臣之事,掀起了巨大的波澜。最初几日,或许还在观望和揣测圣意,但当内官监真的开始遴选人手,风声彻底坐实后,那些利益相关的科道言官、乃至部分朝中重臣,终于按捺不住了。
一道道奏疏,开始如雪片般飞向通政司,言辞激烈程度,甚至超过了之前的“国本”之议。
“陛下!内臣出镇,监临商贾,此非盛世所宜有!汉之黄门,唐之宫市,其祸昭昭,史鉴不远啊!”
“广源号虽承皇恩,然终究民间商贾。陛下岂可因一己之疑,便坏朝廷法度,行与民争利之事?”
“孙敬修忠心献技,有功于军国,陛下岂可赏之而后夺之?此非仁君所为,恐寒天下商民之心!”
“臣闻陛下此举,乃因群臣谏言国本,心有不豫,故以此震慑?若如此,则陛下以私愤乱国政,臣等万万不敢苟同!”
奏疏的内容,果然如朱高煦所预言的那般,引经据典,冠冕堂皇,将皇帝的行为与历史上的昏君弊政相联系,牢牢占据了道德和法理的制高点。其背后推动力,无疑是那被触动的、庞大的利益集团。
乾清宫内,朱瞻基看着这些奏疏,脸色铁青。他确实存了敲打和试探之心,却未料到反弹如此激烈、如此迅速。这些平日里口口声声忠君爱国的臣子,此刻却为了一个商号的利益,几乎指着鼻子骂他昏庸!
他试图强硬推进,但文官集团的力量,在涉及自身根本利益时,展现出了惊人的韧性。司礼监的批红被驳回,内阁的票拟被质疑,程序陷入僵持。派驻内臣之事,竟在朝堂一片“忠言逆耳”的劝谏声中,硬生生地被拖慢了脚步。
……
乐安密室之内,当最新的北京情报送达时,朱高煦只是淡淡一笑,对韦弘等人道:“看,如何?朕早就说过,他们会替我们去辩经的。朱瞻基想恶心他们,他们自然会让朱瞻基更不痛快。这,就是矛盾。”
他目光再次投向北京方向,深邃难测。
“让孙敬修继续演戏,演得越委屈、越忠诚越好。再给北京加把火,让那些御史们,骂得更响些。朕倒要看看,朕的这位好侄儿,是选择为一口气,与整个文官集团撕破脸,还是……乖乖地把伸出来的手,再缩回去。”
一场因皇帝私心与权术而引爆,却又被更深厚的利益与规则所暂时阻滞的无声风暴。汉王稳坐深渊,冷眼旁观,借力打力,将皇帝的攻势,悄然化解于无形之中。而这风暴的余波,必将更深地侵蚀皇权与臣子之间那本就脆弱的信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