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意已决。”朱瞻基打断他,语气不容置疑,“备一件寻常斗篷,你带两个可靠的人跟着即可。”
子时将近,一辆毫不起眼的青呢小车,在数名便装护卫的簇拥下,悄无声息地驶出紫禁城,碾过寂静的街道,来到了阴森恐怖的诏狱大门外。狱官早已得到密令,诚惶诚恐地将这位身份尊贵得不可思议的“访客”引入狱中最深处的单独牢房。
诏狱内,阴暗潮湿,空气中弥漫着霉味和淡淡的血腥气。墙壁上的火把摇曳不定,映照出扭曲的影子,如同鬼魅。朱瞻基披着深色斗篷,帽檐压低,在王瑾的引导下,穿过一道道铁门,最终停在了一间狭小、仅有一扇极高小窗的牢房前。
牢房内,于谦并未睡下,而是借着墙角油灯如豆的光芒,靠坐在草席上,手指沾着冷水,在冰冷的地面上无声地划写着什么,神情专注而平静,仿佛置身书斋,而非囹圄。
狱官打开牢门,朱瞻基迈步走了进去。王瑾示意狱官退远些,自己则守在门口。
于谦听到动静,抬起头。当看清来人斗篷下那张虽刻意掩饰却依旧难掩威严的面容时,他眼中闪过一丝极度的惊愕,随即恢复平静,缓缓起身,整理了一下破旧的囚衣,便要行礼。
朱瞻基抬手虚扶了一下,目光锐利地扫过这间简陋到极致的牢房,最后定格在于谦脸上,开门见山,声音在空旷的牢房中显得格外清晰、冰冷:
“于谦,你可知罪?”
于谦迎着他的目光,毫无惧色,朗声道:“臣直言谏君,触怒天威,获罪入狱,乃臣之罪。然,臣所言所行,皆为社稷、为礼法,此心可鉴日月,此志……九死未悔!”
“社稷?礼法?”朱瞻基冷笑一声,向前逼近一步,压迫感十足,“你口口声声社稷礼法,却当庭让朕难堪,动摇国本,这就是你的忠君爱国?朕看你是沽名钓誉,博取直名!”
于谦毫无退缩,反而挺直了脊梁,声音提高了几分,在这死寂的牢房中回荡:“陛下!忠言逆耳利于行!若只因顺耳便是忠臣,那谄媚之徒岂非满朝皆是?臣之‘直名’,若需以陛下行差踏错、礼法崩坏为代价,臣宁可不要!陛下若认为臣是沽名钓誉,臣无话可说,但求一死,以全臣节!只望陛下……莫要因一时之喜恶,而废祖宗之成法,寒天下忠良之心!”
他这番话,掷地有声,带着一股凛然不可犯的正气,竟让朱瞻基一时语塞。牢房中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只有火把燃烧的噼啪声和两人粗重的呼吸声。
朱瞻基死死盯着于谦,仿佛要将他从里到外看穿。他看到的是不屈,是坦然,是一种近乎迂腐却无比坚定的信念。这种信念,与他平日里见惯了的阿谀奉承、明哲保身,截然不同。许久,他忽然问道:
“若朕现在放你出去,你待如何?”
于谦毫不犹豫地回答:“若陛下赦臣之罪,臣仍为陛下之臣,仍食大明之禄。见陛下有失,臣……依然会谏!此乃臣之职分,亦是臣之本心!”
朱瞻基沉默了。他背着手,在狭小的牢房里踱了几步,最后停在于谦面前,目光复杂地看着他。愤怒、欣赏、疑惑、忌惮……种种情绪在他眼中交织。最终,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深深地看了于谦一眼,转身,大步走出了牢房。
“回宫。”他对王瑾吩咐道,声音疲惫异常。
青呢小车再次悄无声息地驶回紫禁城。朱瞻基坐在颠簸的车厢里,闭目养神。于谦那倔强而清澈的眼神,那句“此心可鉴日月,此志九死未悔”,以及星图上那冰冷真实的月球表面,不断在他脑海中交替浮现。
这一夜,乾清宫的灯火,亮至天明。
一场夜探诏狱的考验,如同一块试金石,既试出了于谦这块“真金”的成色,也在朱瞻基心中投下了一颗种子,一颗关于为君之道、关于“仁德”与“权威”该如何权衡的种子。这场由皇子之名引发的滔天风波,似乎在这一夜,悄然出现了一丝微弱的、却可能改变未来的转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