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反复看了两遍那古玉的摹绘图样,手指在“天命玄鸟”四个字上轻轻摩挲,脸上竟难得地露出一丝近乎舒缓的神情。“玄鸟降祥……紫气东来……”他低声念着,随即对王瑾道,“将此玉好生保管,待朕出关后观赏。另外,告诉南京那边,朕心甚慰,赐钞帛若干,以彰其忠。”
“是,皇上。”王瑾心中暗喜,这祥瑞来得真是时候,正好可以宽慰一下皇帝近日郁结的心绪。他隐约觉得,皇帝似乎对这类“天命”之说,比以往更加在意了。
而就在朱瞻基为一份遥远的“祥瑞”稍稍舒展眉头时,真正的暗流,正在他视线难以触及的地方,悄然涌动。
……
千里之外,通往浙江钱塘的官道上,一辆简陋的驴车在寒冬中踽踽独行。于谦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青布直裰,坐在车辕上,面容清癯,目光却依旧沉静。他被削籍为民,逐出京师,除了几卷书和少许盘缠,几乎一无所有。
驴车行至一处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荒僻路段时,车轮忽然陷进一个深坑,无论车夫如何驱赶,瘦驴奋力挣扎,车轮却越陷越深。天色渐晚,寒风刺骨,车夫急得满头大汗。
就在于谦准备下车帮忙推车时,两个看似寻常行商模样、风尘仆仆的汉子从后面赶了上来。一人话不多说,上前查看情况,另一人则热情地对于谦拱手:“这位先生,可是车驾陷住了?这天寒地冻的,我等正好路过,搭把手。”
说罢,不等于谦拒绝,两人便默契地一左一右,发力抬住车轴,口中呼喝一声,竟硬生生将沉重的驴车从泥坑中抬了出来。动作干净利落,显然绝非普通行商那般简单。
于谦心中微觉诧异,但见对方神色坦然,只是帮忙后便拱手告辞,言称还要赶路,并未多言,更未打听他的身份。他压下心中疑虑,道谢之后,看着两人迅速远去的背影,若有所思。
他自然不知,这两名“行商”,正是奉了乐安密令,暗中保护他返乡的“听风阁”暗桩。他们的任务,就是确保这位被皇帝厌弃的直臣,能平安抵达故乡,不因世态炎凉或小人落井下石而遭遇不测。这帮助,无声无息,不着痕迹,如同深秋的露水,润物无声。
……
与此同时,乐安汉王府的密室内,朱高煦正听着韦弘的汇报。
“王爷,北京传来消息,皇帝对南京所献‘祥瑞’颇为受用。另外,我们的人回报,于廷益已安全渡过黄河,途中虽有小坎坷,但并无大碍,预计年前可抵钱塘。”
朱高煦点了点头,脸上却并无多少喜色。他走到沙盘前,看着标注着大明北疆的地形,手指在宣府、大同几个重镇上来回移动。
“祥瑞?不过是心虚者自欺欺人的把戏罢了。”他语气淡漠,“朱瞻基越是在意这些虚妄之物,越说明他内心对掌控朝局缺乏底气。至于于谦……平安就好。但我们的目光,不能只盯着一个人,或是一处朝堂争斗。”
他的手指重重地点在沙盘上代表瓦剌的区域。“真正的威胁,始终在那里。阿鲁台虽死,但他的部落并未消亡,马哈木、脱欢、也先……草原上的狼,永远不会停止磨牙。朝廷如今内耗不休,边备看似稳固,实则隐患已生。朱瞻基若一味沉迷于内斗,忽视北疆,才是真正的取祸之道。”
韦弘肃然道:“王爷所虑极是。我们的‘雷火工坊’新制的一批器械,已秘密运抵砺刃谷。新军操练亦未有一日懈怠。只是……王爷,若北疆有变,我们当真要出手吗?还是……静观其变?”
这是一个尖锐的问题。出手,可能暴露实力,打乱布局;不出手,则可能坐视边关糜烂,生灵涂炭,甚至让瓦剌坐大,更难收拾。
朱高煦沉默良久,目光深邃如渊。“等。”他只说了一个字,“等风来。但要确保,当风真的来时,我们有足够的力量,决定它吹向何方,而不是被风卷走。”
他抬起头,看向密室顶部雕刻的星空图案,仿佛在透过石壁,仰望那变幻莫测的天际。
“传令下去,北疆各处的‘耳朵’,再放远一些,再伸长一些。朕要知道瓦剌各部最细微的动向。同时,让我们在宣大一带的‘生意’,做得更‘本分’些,但要确保关键时候,粮草、军资的通道,是畅通的。”
“是!”韦弘躬身领命。他明白,王爷这是在为一场可能到来的风暴,做着最隐秘、也是最扎实的准备。这盘大棋,每一步都需慎之又慎。
澄心堂内,朱瞻基对着祥瑞的奏报寻求心理慰藉;官道之上,于谦在无名者的帮助下默默返乡;乐安深渊之中,朱高煦的目光已越过眼前的朝堂纷争,投向了更北方那片广袤而危险的土地。静水流深,水面之下,各自的棋局,仍在无声地铺展。而决定大明命运的那只巨手,似乎还未真正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