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才那一番应对,看似平淡,实则凶险。王皇后看似不经意的问话,句句都暗藏机锋,而刘婕妤的出现和闲话,更添变数。
至少,她初步的判断是,王皇后对晋王确有忌惮和监视之意,但尚未到剑拔弩张的地步。
她沿着来时的宫道缓缓而行,心中盘算着方才获取的信息。正思忖间,前方不远处的廊庑下,传来一阵压抑的斥骂和鞭子破空的声音。
“没眼力见的东西!这点小事都做不好!惊扰了贵主,你有几个脑袋够砍!”一个尖细的嗓音厉声喝道,伴随着鞭子抽打在肉体上的闷响。
武媚娘停下脚步,循声望去。只见一个穿着深绿色低阶宦官服色的年轻人,正跪在冰冷的地上,他的面前,是一个手持鞭子、面色倨傲的大太监。
年轻人脚边,散落着几卷显然是刚刚不慎摔落的书籍或文书。
他的脸颊上已经浮现出一道清晰的红痕,嘴角甚至渗出血丝,但他却死死咬着牙,低着头,硬是一声不吭,只有紧握的双拳和微微颤抖的肩膀,泄露着他内心的屈辱和愤怒。
那大太监尤自不解气,扬起鞭子又要抽下。
“住手。”武媚娘下意识地出声制止。她的声音不高,却自有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让那大太监扬起的鞭子僵在了半空。
大太监回头看见武媚娘,虽不认识,但观其气度服饰,知是后宫妃嫔,连忙收起鞭子,换上谄媚的笑容,小跑过来行礼:“奴婢参见贵人,惊扰贵人了。是这贱奴毛手毛脚,冲撞了……”
武媚娘打断他,目光落在那依旧跪着的年轻宦官身上,语气平和却带着疏离:“宫中行走,当以宽和为本。他既已知错,略施惩戒即可,何须如此苛责?”
“是是是,贵人教训的是。”大太监连连躬身,又回头瞪了那年轻宦官一眼,“还不快谢过贵人恩典!滚下去!”
那年轻宦官这才抬起头,飞快地看了武媚娘一眼,那眼神中充满了感激,还有一丝未能完全掩饰的倔强和隐忍。
他叩了个头,低声道:“奴婢高延福,谢贵人出言相救。”声音有些沙哑,却异常清晰。
说完,他默默起身,仔细地捡起散落在地上的书卷,抱在怀里,低着头,快步消失在廊庑的尽头,自始至终,背脊都挺得笔直。
武媚娘看着他那迅速远去的、甚至显得有些单薄的背影,心中微微一动。
这个名叫高延福的低级宦官,能在如此屈辱下隐忍不发,眼神却依旧清亮,或许……并非池中之物。
在这深宫之中,多结下一份善缘,或许将来便多一份意想不到的助益。
她没有再多言,只是对着那还在赔笑的大太监微微颔首,便继续向前走去。
武媚娘下意识地又摸了摸腰间那枚温润的玉佩,指尖感受到上面李贞亲手刻下的一个细微的“贞”字痕迹。
就在这时,一名看似普通的小宫女低着头,与她擦肩而过,将一个揉得极小的纸团,悄无声息地塞进了她的掌心。
武媚娘脚步未停,面色如常,只是握着纸团的手指,微微收紧。
高延福抱着那几卷险些给他招来大祸的《工记注疏》,拐过宫墙的角落,确认四下无人,才缓缓停下脚步,靠在冰冷的宫墙上,长长地、无声地吐出了一口浊气。
他抬手,用袖口狠狠擦去嘴角的血迹,眼中闪过一丝与年龄不符的阴鸷。他低头看着怀中保存完好的书卷,小心翼翼地拂去上面的灰尘。
他想起刚才那位仅有一面之缘、气质清冷高华的王妃,那片刻的援手,如同黑暗中的一丝微光。
他将“晋王妃”这三个字,牢牢刻在了心里。
而武媚娘回到暂居的宫苑,屏退左右,展开那个小小的纸团,上面只有一行细如蚊足的小字:“北门禁军,左卫率王将军,三日后寅时三刻,玄武门外柳林。”
武媚娘将纸团就着烛火点燃,看着它化为灰烬,眼神变得锐利起来。玄武门,又是玄武门。
这个地方,似乎总与大唐的权力更迭息息相关。
王将军……是敌是友?
这次会面,是陷阱,还是转机?
她走到窗边,推开窗户,望着远处宫殿层叠的飞檐斗拱,以及更远方隐约可见的、象征着皇城北门的玄武门方向,夜色正悄然降临,吞噬着最后一抹天光。
李贞在并州,此刻在做什么?是否也如她一般,在孤身应对着四面八方的明枪暗箭?
武媚娘轻轻闭上眼,再睁开时,眼中已是一片清明和决然。
夜色渐浓,宫灯次第亮起。
她沉吟片刻,转身走到书案前,铺开一张素笺,提起笔,蘸饱了墨,却悬腕良久。
武媚娘终是在纸的角落,缓缓画下了一个小小的、只有她自己才明白含义的符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