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今日祭品中那‘赤雁’,礼制应为雌雄一对,为何只见雄雁?再者,灵前诵读祭文,当由宗正卿或礼部尚书主持,为何昨日由内侍省宦官代劳?
此等细节,关乎礼法大节,岂能轻忽?王妃久居深宫,于这些典章制度,恐怕未必熟稔吧?”
他连珠炮似地发问,句句引经据典,看似关心礼法,实则咄咄逼人,意在质疑武媚娘主持丧事的资格和能力,打压其威信。
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若武媚娘答不上来,或稍有差错,立刻便会坐实“牝鸡司晨”、“败坏礼法”的罪名,不仅她本人威望扫地,连摄政王李贞也会颜面尽失。
然而,武媚娘闻言,非但没有惊慌,反而抬起眼,目光平静地看向李元嘉,嘴角甚至带着一丝极淡的、近乎怜悯的弧度。
“王叔关心礼制,其心可嘉。”她缓缓开口,声音依旧平稳,“然,王叔所言,恐怕是记错了。”
她微微转身,面向百官,语气清晰而从容,仿佛在讲述一件寻常旧事:
“《开元礼·凶礼》卷三,明载:帝王大丧,镇魂灵兽,非金丝楠木,乃用汉白玉雕琢,置于棺椁四角,取‘镇守四方’之意,并无‘丙丁之位’之说。王叔所言,或是与亲王丧仪规制记混了。”
“至于祭品‘赤雁’,”她目光转向礼部尚书,“礼部存档可查,去岁秋狩,仅获雄雁一只,雌雁受伤不治。
依制,若贡品不全,可以‘青鸾’玉璧替代,此事本宫已奏请摄政王殿下允准,记录在案。王叔久不理具体事务,有所不知,情有可原。”
“而昨日诵读祭文之内侍,”她看向那位面色煞白的宗正卿,“乃是因宗正卿李大人突发心痛,难以久立,故由通晓礼仪的内侍省副监暂代。
此事,宗正府与内侍省皆有备案。莫非王叔认为,应以李大人身体为重,还是应以僵化的仪式为重?”
她每说一句,李元嘉的脸色就白一分。她引用的典章条款准确无误,指出的事实有据可查,其对于丧礼细节的精通程度,令在场的礼部尚书和太常寺卿都暗自汗颜!
武媚娘最后看向李元嘉,语气转为肃穆:“元嘉王叔,国丧期间,首要之务乃是稳定,是让先帝安然入土为安。
妾身协助王爷处理庶务,无一事不遵循礼制,无一物不请示章程。王叔若有疑义,当依律呈报有司核查,而非在先帝灵前,以莫须有之词,扰乱大典,徒令亲者痛,而让那些……”
她目光若有似无地扫过某些宗室和官员,“……心怀叵测之辈,看了笑话!”
一番话,有理有据,不卑不亢,既展现了她对礼制的精通,又点明了对方行为的失当,更将之上升到“扰乱大典”、“令亲者痛”的高度,最后那句“心怀叵测之辈”,更是诛心之言!
李元嘉被驳得哑口无言,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指着武媚娘“你……你……”了半天,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最终一口气没上来,几乎晕厥过去,被身旁的宗室子弟慌忙扶住。
灵前一片死寂。方才那些窃窃私语和质疑的目光,瞬间变成了敬畏与惊骇。
谁也没想到,这位看似柔弱的晋王妃,不仅手腕强硬,学识竟也如此渊博,反应更是如此机敏犀利!
李贞适时开口,声音带着威严和一丝疲惫:“元嘉王叔年事已高,悲伤过度,言语有失,扶下去好生休息。丧仪继续,不得有误!”
风波瞬间平息。接下来的仪式,再无一人敢有异议,进行得异常顺利。武媚娘依旧沉静地立于李贞身侧,指挥若定,将一切安排得井井有条。
经此一事,她在宗室和百官心中的分量,陡然加重。再也没有人敢轻易质疑她处理事务的资格和能力。
然而,武媚娘并未有丝毫得意。在仪式间隙,她借着为李贞整理衣冠的机会,用仅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低语:
“王爷,国丧乃国之脸面,亦是震慑宵小之时。今日之事,可见暗流汹涌。宗室之中,未必人人心服。北疆、西陲,恐更不太平。一丝都乱不得。”
李贞深深看了她一眼,点了点头,目光复杂。他依赖她的才能,却也隐隐感到,她的光芒,似乎有些过于耀眼了。
就在国丧各项仪式即将顺利完成,朝野上下稍稍松了口气,准备迎接新帝登基大典之时,一匹快马自京兆府方向疾驰入宫,送来了一个如同晴天霹雳般的噩耗。
负责督建高宗陵寝的将作大匠,连滚爬爬地冲入灵堂侧殿,脸色惨白如鬼,跪地泣告:
“殿下!娘娘!大事不好!乾陵玄宫……玄宫主墓道入口……前夜突发山体滑坡,被……被万钧巨石彻底封堵!工期……工期恐延误半年之久啊!”
灵堂内,刚刚平复的气氛瞬间再次凝固!
陵墓工程受阻,尤其是在先帝即将下葬的关头,此乃极不吉利之大凶兆!
一时间,各种“天象示警”、“新主不德”的流言,如同瘟疫般,再度悄然滋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