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素帷年关(1 / 2)

腊月的寒风像裹着冰碴子的鞭子,抽打着紫禁城朱红的宫墙。

翊坤宫西偏殿里,虽然炭盆终日燃着,却总也驱不散那股子从窗棂隙里钻进来的阴冷湿气。

只是,比起秋日里那令人窒息的死寂,殿内似乎多了一丝生气。

十五皇子清醒的时间明显多了起来。虽然依旧虚弱得下不了床,脸色也苍白得没有多少血色,但那双眼睛不再是涣散无光的灰翳,开始有了些清明的神采。

咳血的次数锐减,偶尔几声轻咳,也不再是撕心裂肺的呛咳,更像是清理喉咙。

最显着的变化是,喂进去的汤药和粥水,他能咽下大半了。

青禾每日将温热的百合粥或新熬的药膳,一勺勺喂到他唇边,看着他喉结缓慢却清晰地滚动,心中那点微弱的火苗便又明亮一分。

这天午后,难得的冬日暖阳透过高丽纸窗棂,在冰冷的地砖上投下几块模糊的光斑。

殿门被轻轻推开,带进一股清冽的寒气。

一个穿着藕荷色织锦缎棉袍,外罩石青色貂绒出锋坎肩的妇人,在宫女的搀扶下走了进来。

她约莫三十五六岁年纪,面容温婉,眉眼间却笼着一层化不开的愁绪和疲惫,青禾猜测她是十五阿哥的母亲。

“禑儿?”妇人的声音放得极轻,带着小心翼翼的期盼,快步走到床前。

十五皇子正半倚在厚实的引枕上,青禾刚喂他喝完一小碗温热的沙参麦冬汤。

听见呼唤,他微微侧过头,目光落在母亲脸上,嘴唇动了动:“……额娘。”

这一声“额娘”,让妇人的眼圈瞬间红了。她坐在床沿,伸出戴着翡翠镯子的手,轻轻抚摸着十五阿哥依旧瘦削的脸颊,指尖微微颤抖。

“好,好……能说话了就好……”声音哽咽,后面的话便再也说不下去,只化作一声长长的叹息,带着无尽的心疼和后怕。

青禾垂手侍立在一旁,低眉顺眼,心里打着小九九。

这妇人长相虽然平平,但看她的穿着打扮,位份应该不低。她对十五阿哥的关心也不似伪装,应该是他的生母。

今日还第一次听到了十五阿哥的名字,妇人唤他禑儿,康熙的儿子是胤字辈,原来他叫胤禑。

在青禾天马行空的时候,那妇人已经拉着胤禑的手絮絮叨叨地说了许多话。多是宽慰之语,也夹杂着对太医的微词和对儿子病情的担忧。

胤禑大多时候只是静静地听着,偶尔点点头,目光却时常飘向床头不远处那架小小的紫檀木绣棚。

青禾顺着他的目光望去。

只见那绣棚上有一个尚未完成的小小箭袖。袖口处绣着几片嫩绿的竹叶,那尺寸明显不属于胤禑。

妇人也注意到了儿子的目光,脸上的哀戚之色更浓。

她轻轻拍了拍胤禑的手背,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禑儿,莫要再想了……你弟弟他……他走得安详,在那边,定是无病无灾的。你得好起来,才不负他……”

话未说完,泪珠已滚落下来。她慌忙用帕子拭去,强挤出一个笑容,“额娘不说了,不说了。你好好养着,缺什么少什么,只管让人告诉我。”

说罢,又嘱咐了青禾几句“好生伺候”,便由宫女搀扶着,带着满身的哀伤离去了。

殿内重新安静下来。

暖阳的光斑在地砖上悄悄移动。胤禑依旧怔怔地望着小箭袖,眼神空洞,仿佛穿透了宫墙,望向了某个遥不可及的地方。

他放在锦被外的手指,无意识地蜷缩着,指尖微微发白。

青禾默默地收拾着碗勺,心里沉甸甸的。

原来如此。亲生弟弟的夭折才是压垮眼前这个少年的最后一根稻草。

忧思伤脾,悲恸耗神,加上原本体弱,才导致了这场几乎夺命的大病。

身体的病痛或许可以药石调养,那心底的窟窿,又该拿什么去填补?

她看着胤禑那沉浸在无边哀思中的侧影,一个念头悄然浮现。

傍晚,趁着殿内无人,青禾悄悄溜到后院。寒风凛冽,几株垂柳早已落尽了叶子,枯黑的枝条在暮色中僵硬地摇摆。

她折下几根细长的柳枝,回到狭小寒冷的庑房,引燃炭盆里的一点余烬,小心地将柳枝前端凑近微弱的火苗。

柳枝在火焰中发出细微的“噼啪”声,表皮很快焦黑碳化。

她迅速移开,待其冷却,便得到了一小截天然的黑炭条。她试了试,在废弃的纸张上划动,能留下清晰的黑色痕迹。

接着,她翻出一本早已被水渍浸染得字迹模糊的旧帐本,是原主不知道从哪捡来的,小心地藏在被褥底下。

她小心地沿着边缘撕下十几张相对完好的纸页。又找来一点浆糊,将纸页首尾粘连起来,做成了一本巴掌大小的简陋小册子。

第二天,当胤禑又一次望着箭袖出神时,青禾默默地上前,将这本粗糙的小册子和那截焦黑的柳枝炭笔,轻轻放在他手边的矮几上。

胤禑的目光从箭袖上移开,带着一丝被打扰的不悦和茫然,落在矮几上那奇怪的东西上。

“主子,”青禾的声音放得极轻,带着抚慰人心的平稳,“奴婢家乡有个土法子。说若是有人心里堵得慌,又不好宣之于口,便写在纸上。写下一件烦心事,心头便能轻快一分。您若愿意……不妨试试?”

“您每写下一件烦心事儿,奴婢便给您讲个乡野间的趣闻笑话,可好?”

她不敢提“弟弟”,也不敢提“伤心”,只能用最朴素的方式引导。

胤禑的目光在那本粗糙的小册子和黑乎乎的炭笔上停留了片刻,又缓缓移向青禾。

他的眼神很复杂,有恼怒,有疏离,也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脆弱。

最终,他没有说话,只是几不可察地点了一下头,随即又移开了视线。

青禾悄悄退到一旁,继续擦拭着本就光洁的药柜。眼角的余光却时刻留意着矮几的方向。

时间在炭盆偶尔的“噼啪”声和窗外呼啸的风声中流逝。

胤禑的手指,在锦被上无意识地划动着。过了许久,久到青禾以为他不会动笔了,他终于极其缓慢地伸出手,拿起了那截焦黑的柳枝炭笔。

他的手指依旧没什么力气,炭笔在他指间显得有些笨拙。

他翻开那本粗糙小册子的第一页,纸面粗糙发黄。

他低着头,侧影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单薄。炭笔在纸页上移动,发出细微的“沙沙”声。

他的动作很慢,很迟疑,仿佛每一笔都重若千钧。

终于,他停下了笔,似乎耗尽了力气,将炭笔随手丢在矮几上,身体向后靠进引枕里,闭上了眼睛,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一片疲惫的阴影。

青禾轻手轻脚地走过去。

矮几上摊开的小册子第一页,只有几个歪歪扭扭却用力极深的字:枇杷叶枯了。

枇杷叶?啥意思?难道皇子也有中二期?

她记得太医的药方里,似乎曾用过枇杷叶,取其清肺止咳之效。可这“叶枯了”……是写药方无效?

青禾默默感慨,果然不论古今,年龄差距都会造成严重代沟。

她无法解开枇杷叶之谜。只好默默收好小册子和炭笔,硬着头皮走到胤禑床边,声音放得轻柔平稳:“主子写了烦心事,按规矩,奴婢该讲个笑话了。”

她搜肠刮肚,回忆着前世在网上看过的冷段子,尽量用最平实、最乡野的语言讲出来。

“说有个抠门父亲,带着两个儿子用膳。二子问用何物下饭。父曰:‘古人望梅止渴,汝也可壁上挂的咸鱼望一望,吃一口,这就是下饭了。’二子依法行之 ”

“突然,小儿子惊呼:‘阿哥多看了一眼:’父亲横眉冷目:‘咸死他!’”

笑话讲完,胤禑依旧闭着眼,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青禾有些讪讪,正想悄悄退开,却见胤禑紧抿的嘴角,似乎向上牵动了一下,快得如同错觉。随即又恢复了那副疲惫沉寂的模样。

青禾的心头却微微一松。有反应就好。

从此,那本粗糙的“解忧笺”便留在了胤禑的矮几上。他并不常写,有时几天才写一条。字迹也依旧歪扭,内容却渐渐有了变化。

“药苦。”后面画了个扭曲的苦瓜脸。

“炭盆烟呛。”

“刘太监嗓门太大。”

不再是单一的沉重悲伤,开始有了属于少年人的细微烦恼和抱怨。

青禾则严格遵守“契约”,每收一条“烦心事”,便在当值间隙,搜罗些乡间趣闻、市井笑话讲给他听。

胤禑大多时候只是安静地听着,闭着眼,脸上没什么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