胤禑沉默地一口又一口。虽然吃得极慢,但那碗碧荷冷淘终究是见了底。
“可还受得住?”青禾收拾碗匙时问。
胤禑靠在引枕上,微微阖着眼,长长地吁出一口气,像是卸下了一点重负。
他没有回答,但眉宇间那层沉沉的郁气,似乎淡了一点点。
午后,雨势又起,细密连绵。
日子在连绵的阴雨和偶尔放晴的间隙中缓慢流淌。
胤禑的胃口依旧不算好,青禾变着法子做一些温润易克化的食物。
有时是熬得极烂的薏米山药粥,有时是几片用陈皮、话梅水渍过的脆藕,有时是撒了炒香芝麻的鸡茸豆腐羹。
倒是不负所望,他多少能进一些。
体力也随着进食一点点积攒。
这日傍晚,雨终于停了。
西边天空撕裂厚厚的云层,漏下一片金红色的霞光,将庭院里湿漉漉的青石板和油亮的树叶都染上了一层暖色。
积水未干,倒映着瑰丽的天空。空气清新得醉人。
青禾扶着胤禑,照例从床边走向殿门口。他的脚步依旧虚浮,但比最初那几步如同踩在刀尖上的样子,已算“健步如飞”了。
走到殿门口,胤禑微微喘息着站定,霞光落在他隐约透出一点生气的脸上。
他的目光在庭院里缓缓巡视,最后落在了墙角一株不起眼的石榴树上。
那石榴树不大,枝干虬结,叶子被雨水洗得碧绿发亮,细小的花蕾藏在叶腋间,只有零星几点,在晚霞里看不分明。
“那树……”胤禑的声音很轻,“能结果吗?”
青禾顺着他的目光看去。那石榴树在富丽的宫苑里确实显得过于平凡,甚至有些寒酸。
她扶着胤禑手臂的手微微用力,支撑着他站稳,平淡地答道:“能。石榴多子,是好意头的树。只是这树栽得偏,又没人好好打理,怕是结不了几个好果子。”
胤禑的目光依旧停留在那几点的花蕾上,没说话,似乎在想象它挂满红彤彤果实的模样。
她侧头看了胤禑一眼,“主子要是真想秋天看它挂果,光站在这儿看可不行。从明日起,每日多走五步。走到石榴树下,看看它长了多少叶子,开了几朵花。等秋天,兴许就能得一个石榴尝尝了。”
胤禑苍白的嘴唇微微动了动,极轻地应了一声:“……嗯。”
数日后,一个雨后初晴的清晨。
空气格外清爽,阳光透过稀疏的云层洒下,带着暖意却不燥热。
胤禑在青禾的搀扶下,正尝试着向那棵石榴树迈去。他走得极慢,每一步都踩得小心翼翼,额角渗出细汗,但眼神专注,紧紧盯着前方不远处的目标。
那株石榴树的新叶在晨光中舒展。
就在他们快要走到廊下第三步台阶时,一道沉稳的脚步声从月洞门的方向传来。
青禾立刻警觉地停下脚步,扶着胤禑的手臂微微用力,让他站稳。胤禑也循声望去。
只见一人身着石青色团龙暗纹常服袍,外罩一件玄色漳绒坎肩,身形挺拔,步履从容地走了进来。
来人约莫三十上下,面容清癯,眉骨略高,显得眼窝深邃,鼻梁挺直,嘴唇薄而线条清晰,下颌方正。
他的神情沉静,目光如古井深潭,看不出太多情绪,周身却带着一种不怒自威的沉凝气度。
他身后跟着一个随侍太监,面容恭谨,垂手落后半步跟着。
来人的目光落在庭中互相搀扶的两人身上,尤其是胤禑身上。
他脚步未停,径直走了过来,唇角似乎向上弯起一个极小的弧度,声音温和醇厚,打破了清晨的宁静:“十五弟?”
胤禑显然没料到会在这里遇见他,身体下意识地绷紧了一下,搭在青禾肩上的手指微微蜷缩。
青禾有点慌乱,眼神躲闪。这人是谁?该怎么称呼?怎么看起来凶巴巴。还好自己扶着十五阿哥不用马上行礼。
胤禑试图站稳行礼:“四哥……”
四哥?雍正???天呐,看到雍正了!!!青禾心里响鼓如雷。
求生的本能让她下意识屈膝行礼:“奴婢给四阿哥请安。”
“快免礼。”
胤禛对着十五阿哥虚抬了一下手,目光在他脸上停留片刻,带着审视的意味,“方才在给额娘请安,出来时想着许久未见十五弟,顺道过来瞧瞧。气色瞧着倒是比前些时大好了?”
他的语气是兄长的温和关怀,目光却锐利地扫过胤禑依旧清瘦的身形和苍白的脸色。
“劳四哥挂心……是好些了。”胤禑低声回答,垂着眼睫,避开了胤禛深邃的目光。
“嗯,那就好。”胤禛点点头,似乎颇为欣慰。他手腕一动,从自己左手腕上褪下一串深褐色的佛珠。
那佛珠颗颗圆润,油光内蕴,散发着略带甘甜的独特木质香气,正是极其名贵的伽楠香。
他捻动了几颗,动作带着近乎禅意的娴熟,递向胤禑:“病后体虚,心神易扰。这串伽楠珠子,是五台山高僧加持过的,最能宁神静气,助益安眠。十五弟戴着,或有些裨益。”
他的语气平淡,仿佛只是随手赠予一件寻常之物。
青禾垂着眼,心中却是一凛。
伽楠香贵重非常,有“一寸伽楠一寸金”之说,更遑论是高僧加持之物。四阿哥此举,是单纯的兄弟关怀,还是另有用意?
胤禑看着递到眼前的深褐色佛珠,沉静的香气丝丝缕缕飘入鼻端。
他犹豫了一下,才缓缓抬起瘦削的手接了过来。指尖触碰到温润微凉的珠串,沉甸甸的质感压在手心。
他低声道:“谢……谢四哥。”
“自家兄弟,不必言谢。”胤禛收回手,目光在胤禑握着佛珠的手上停留一瞬,又抬眼看了看他身后的殿宇和庭院,语气依旧温和。
“既是大好了,便该好生将养,莫要再劳神费力。雨后地滑,十五弟身子尚弱,走动更要当心。”
他的目光似乎不经意地扫过扶着胤禑的青禾,那眼神平静无波,却让青禾感到一股无形的压力,仿佛被最冷的冰水浸过脊背。
“是,谨记四哥教诲。”胤禑应道。
胤禛点点头:“我还要去南书房,就不多扰你休养了。改日得空,再来看你。”
说罢,他对着胤禑微微颔首,便转身带着那个一直沉默如影子的随侍太监,如来时一般,步履沉稳地离去。
石青色的袍角在晨光中划过一道利落的弧线。
直到胤禛的身影消失在月洞门外,庭院里令人屏息的威压感才悄然散去。
阳光重新变得和煦,鸟鸣声也清晰起来。
青禾明显感觉到胤禑紧绷的身体放松下来,甚至微微晃了一下。她连忙用力扶稳他:“主子,可要回去歇歇?”
胤禑没有立刻回答。
他低着头,看着静静躺在自己掌心的那串伽楠香佛珠。深褐色的珠子散发着清幽宁神的香气,沉甸甸的。
他苍白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其中一颗光滑圆润的珠子,指腹感受着那细腻温润的木质纹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