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光映着他棱角分明的侧脸,薄唇微抿,眼神沉静,仿佛殿内的喧嚣热闹都被隔绝在他周身三尺之外,自成一方冷肃天地。
即便是康熙问话,他也只是简短应答,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沉稳。这份不动如山的气度,在满殿或谈笑风生或恭敬逢迎的氛围中,显得格外突出。
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八阿哥胤禩。
他今日依旧穿着一身雨过天青色的锦缎常服袍,外罩月白色琵琶襟马褂,通身透着清雅。
他脸上始终挂着恰到好处的温和笑容,如同春风拂面。
只见他时而举杯向御座敬酒,言辞恳切恭谨。时而侧身与邻座的蒙古王公低语几句,引得对方连连点头,笑容满面。时而又与身旁的几位大臣轻松交谈几句,气氛融洽。
那份八面玲珑、长袖善舞的姿态,几乎吸引了席间大半的目光,连康熙都朝他含笑点头示意。
胤禑的目光在两位兄长身上流连片刻,最终还是不由自主地落回了太子胤礽身上。
胤礽坐在康熙左下手首位,身着杏黄色太子常服,仪态依旧保持着储君的雍容。他脸上也带着笑,回应着康熙的问话,偶尔也与近旁的兄弟说上一两句。
然而,胤禑却觉得,那笑容像是浮在水面的油花,底下是深不见底的沉郁。
太子的眼神始终有些空茫,举杯的动作也带着一丝迟滞。
看着太子强撑的平静,胤禑心里像堵了一团浸了水的棉花,沉甸甸的难受。太子可是皇阿玛亲立的储君啊,是未来的天子,身份尊贵无比,天然带着不容置疑的光环。
可如今,这光环似乎有些......摇摇欲坠。这种变化让他感到深深的困惑和迷茫。为何太子哥哥会变得如此?皇阿玛的态度又为何如此微妙?
酒过三巡,殿内气氛愈加热烈。丝竹之声悠扬,舞姬水袖翩跹。太子胤礽似乎有些不胜酒力,亦或是心头烦闷,他低声向康熙告了罪,起身离席,由贴身太监扶着,往后殿更衣休息的方向走去。
胤禑看着太子略显落寞的背影消失在侧门帘后,他几乎是鬼使神差地,也悄悄离席,跟了上去。
后殿通往更衣处的回廊,灯火稍暗,隔绝了前殿的喧嚣。胤禑放轻脚步,转过一道月亮门,便看见太子正独自一人站在廊下,背对着他,微微仰头望着廊外沉沉的夜空,身影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孤寂。
胤禑的脚步顿住了,一时不知该进该退。
许是听到了细微的声响,太子缓缓转过身来。看到是胤禑,他眼中闪过一丝意外。
“十五弟?”太子的声音有些低哑。
“太子殿下,”胤禑连忙上前几步,规规矩矩地行礼,心里有些发慌,不知该说什么好。他笨拙地找着话题,目光落在太子略显苍白的脸上,“殿下还好吗?方才席间......酒似乎有些烈。”
胤礽看着眼前这个眼神清澈的年少弟弟,紧绷的心弦似乎被什么轻轻触动了一下。他扯了扯嘴角,想露出一个安抚的笑容,却显得有些勉强:“无妨,只是出来透透气。”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胤禑手腕上不经意露出的那几颗深色佛珠上,“这珠子......看着倒别致。”
胤禑下意识地缩了缩手,随即又觉得不妥,低声道:“是......是四哥前年送的伽楠香佛珠。”
“哦?四弟有心了。”胤礽淡淡地应了一句,语气听不出什么情绪。
他沉默了片刻,夜风吹过,带来一丝凉意。
看着胤禑依旧带着紧张和关切的眼睛,胤礽心中沉重的阴霾似乎被这纯粹的孺慕之情撬开了一丝缝隙。
他抬手,轻轻拍了拍胤禑的肩膀,声音温和了许多,却还是带着点疲惫和自嘲:“去吧,十五弟。外头凉,莫要跟着我了。回去好好饮宴,莫要......学我这般。”
温和的笑意下,依旧带着挥之不去的愁绪,却比席间那浮在表面的笑容真实了许多。
胤禑只觉得心头一酸,忙低下头:“是,太子殿下。您也保重身体。”
胤礽没再说什么,只是又看了他一眼,便转身,由赶来的太监扶着,慢慢走向深处,背影渐渐融入廊下的阴影里。
胤禑站在原地,夜风吹拂着他微热的额角。
腕上的伽楠香佛珠传来微凉的触感,他抬头望了望前殿通明的灯火和隐约传来的喧闹,又回头看了看太子消失的幽暗回廊,只觉得这热闹繁华的皇家夜宴,底下藏着太多他看不清、弄不明的东西。
他默默转身,沿着来路,一步步走回那光亮与喧嚣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