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秀的话音在红烛噼啪声中缓缓落下,那句“圣通所言,句句在理。秀,应下了。”仿佛一块投入深潭的巨石,在新房内激荡起无形的涟漪。
郭圣通心中那根紧绷的弦,几不可察地松弛了一分,但她的脊背依旧挺得笔直,脸上的神色也未曾因为对方的应允而显出半分得意或松懈。她知道,这仅仅是口头上的承诺,是建立在当前利益需求上的脆弱平衡。真正的较量,贯穿一生的博弈,此刻才拉开序幕。
她没有立刻接话,而是微微垂下眼睑,长而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扇形的阴影,掩去了眸底深处翻涌的复杂情绪——有初战告捷的冷然,有对未来的审慎,更有对眼前这个男人根深蒂固的警惕。她需要给他一点时间消化,也需要让自己从刚才那番近乎孤注一掷的“宣言”中平复下来。
刘秀也没有再开口。他走到桌边,重新将两只空了的合卺酒杯斟满,这一次,动作舒缓了许多,不似方才完成仪式时的程式化。他将其中一杯轻轻推至郭圣通面前,自己则执起另一杯,却没有立刻饮用,只是用指尖摩挲着温润的玉杯边缘。
烛光映照下,他轮廓分明的侧脸显得有些明暗不定。那双曾盛满星辰,也曾冰寒如霜的眼眸,此刻正深深地凝视着眼前的新婚妻子,带着前所未有的审视与探究。
“圣通,”他再次开口,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仿佛还在斟酌词句,“你方才所言……‘合作伙伴’?”他重复着这个陌生而直白的词,语气中带着明显的疑问,“你似乎,对这场婚姻,乃至对孤……都有远超常人的……洞察。”
他没有用“本王”自称,而是用了更显亲近,却也带着试探的“孤”。这是一个微妙的变化,意味着他正在调整与她的相处模式。
郭圣通抬起眼,迎上他的目光。他的眼神锐利,仿佛能穿透人心,但她早已不是那个会被他一个眼神就搅乱心湖的少女。她的目光平静无波,如同深不见底的古井。
“殿下何必惊讶?”她端起酒杯,指尖感受着玉璧传来的微凉,“殿下是成大事者,所思所虑,无非江山社稷,势力权衡。妾身出身真定王府,自小耳濡目染,见的听的,无非也是联盟、背叛、利益交换。这场婚姻因何而起,你知,我知,河北知,天下人亦心知肚明。”
她轻轻晃动着杯中清澈的酒液,语气平淡得像是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
“既然本质如此,又何必披上温情脉脉的外衣,彼此耗费心力演戏?”她顿了顿,抬眼看他,目光清亮如雪,“虚情假意的承诺,如同镜花水月,一触即碎。妾身不需要。妾身需要的,是实实在在的东西——是殿下作为‘合作伙伴’的尊重,是彼此心照不宣的坦诚,是共同目标下的利益捆绑。”
“尊重……坦诚……”刘秀低声咀嚼着这两个词,眼底的兴味愈发浓厚。他见过太多在他面前或娇羞、或怯懦、或刻意逢迎的女子,却从未有人如此直接地、近乎冷酷地向他索要“尊重”与“坦诚”。这感觉新奇,甚至有些……冒犯,但奇异的是,他并不觉得厌恶,反而生出一种棋逢对手的凛然。
“如何才算尊重?又如何才算坦诚?”他向前微微倾身,拉近了两人之间的距离,属于男性的、带着淡淡酒气和龙涎香的气息若有若无地笼罩过来,形成一种无形的压迫感,“圣通,不妨说得再明白些。”
郭圣通没有退缩,反而迎着他迫人的目光,清晰而缓慢地提出了她的三个条件:
“其一,情报共享。”她伸出第一根纤长的手指,“殿下在前朝遇到的棘手之事,关乎军政民生,或许妾身能从河北的角度,或是通过舅父的门路,听到一些不同于殿下幕僚的消息。或许是一些微不足道的闲谈,或许是一些被忽略的细节,若能对殿下有所助益,便是妾身价值所在。”
她没有夸口自己能运筹帷幄,而是巧妙地将自己定位为一个特殊的信息渠道。这既展示了自己的价值,又不至于显得过于咄咄逼人,引发他的忌惮。她深知,在刘秀这样的雄主面前,表现得太过聪明并非总是好事,恰到好处的“有用”才是长久之道。
刘秀目光微凝。他立刻联想到了她之前提到的“王郎余孽”、“四方豪强”,还有那隐隐指向粮草转运的“听来”的消息。难道,她真的掌握了一些连他的斥候都尚未探明的关键信息?这个念头让他心头一凛,看向郭圣通的目光更加深沉。
“可。”他几乎没有任何犹豫,便应下了第一条。情报是决策的基础,若她真能提供有价值的讯息,对他而言百利而无一害。
郭圣通心中稍定,伸出第二根手指:“其二,内宅之事,由妾身自治。”她的目光扫过这间布置一新的新房,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殿下既许我王妃之位,便应给予相应的权柄。府中姬妾、仆役管理,日常用度开支,乃至将来……更多的姐妹入住,皆由妾身统辖。妾身保证,必会秉持公正,将殿下的后院打理得井井有条,不让殿下为内宅琐事烦忧,得以专心前朝大事。”
这一条,是她为自己打造的权力堡垒,也是未来对抗阴丽华,保护自己和子女的第一道防线。她必须将内宅的掌控权牢牢抓在手中。
刘秀沉吟了片刻。他本性并不贪恋女色,后院目前也算简单,将内宅交由正妃管理本是理所应当。他只是在权衡,赋予她如此明确的自治权,是否会助长其势力,将来尾大不掉?但转念一想,一个稳定和谐的后院确实能让他省心不少,而且,这也可以看作是对她“合作伙伴”地位的一种认可和投资。
“可。”他再次点头,算是认可了她的第二条要求。只要不触及他的底线,他愿意给予她相当的自主权。
郭圣通的心跳微微加速,最关键的第三条来了。她深吸一口气,直视着刘秀的眼睛,那目光中带着一种母兽护崽般的决绝与坚定,让刘秀都不由得心神一凛。
“其三,”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千钧之力,一字一句,清晰地敲在刘秀的心上,“善待我将来所出之子。”
她特意强调了“将来”二字,既符合她此刻新妇的身份,又提前圈定了范围。
“无论殿下将来会有多少子嗣,无论其生母是谁,妾身所出之子,必须得到他们应得的一切。尤其是……长子!”她紧紧盯着刘秀,不放过他脸上任何一丝细微的变化,“嫡庶之别,长幼有序,此乃国本,亦是家规。妾身不希望看到,殿下一时之喜恶,或是受他人影响,而动摇根本,致使骨肉相争,祸起萧墙。”
这话已经说得非常露骨了!她不仅仅是在为儿子争取良好的成长环境,更是在为未来的嫡长子,提前索要名分和地位的保障!这是在警告他,不要因为偏爱其他女人,尤其是阴丽华,而做出废长立幼、动摇国本的事情!
刘秀的瞳孔骤然收缩!
他脸上的平静终于被打破,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致的震惊与凛然!他万万没想到,这个年仅十六岁的新婚妻子,在新婚之夜,想的不是如何固宠,不是如何讨好他,而是已经将目光投向了遥远的未来,开始为她尚未存在的儿子铺设道路,争夺那至高无上的储君之位!
这份心机!这份远见!这份胆魄!
这真的只是一个深闺中长大的贵族少女吗?
房间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红烛燃烧得愈发安静,连彼此的呼吸声都清晰可闻。刘秀的目光如同实质,紧紧锁在郭圣通脸上,试图从她那双过于冷静的眼眸中,找出哪怕一丝一毫的虚张声势或者贪婪野心。
然而,他没有找到。
他找到的,是一种近乎偏执的守护意志,一种为母则刚的决绝,一种基于对人性、对政治黑暗面深刻认知而产生的、不信任任何人的冰冷理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