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都王府,因王妃郭圣通确诊喜脉一事,连日来都笼罩在一片看似花团锦簇、喜气洋洋的氛围之中。
刘秀的喜悦是显而易见的,亦是毫不掩饰的。
赏赐如同决堤的河水,源源不断地流入郭圣通所居的“锦华苑”。先是内府拨来的份例直接翻倍,紧接着便是各色珍玩玉器、绫罗绸缎。有来自南方的罕见象牙屏风,触手温润;有西域进贡的琉璃盏,流光溢彩;更有上好的雪缎数十匹,据说夏日着身,清凉无汗。就连她日常的饮食,也单独辟了小厨房,由刘秀亲自指派的、信得过的厨娘打理,食材务必求精求鲜,食谱皆需经医官过目,确保万无一失。
这一日,刘秀甚至将前些时日地方豪强进献的一对赤玉如意,并一支通体碧绿、水头极足的翡翠玉簪,亲自送到了锦华苑。
“孤瞧这玉色衬你,”刘秀挥退左右,亲手将那只翡翠玉簪簪于郭圣通发间,端详片刻,唇角含着一丝温和的笑意,“安心静养,缺什么,短什么,直接吩咐管事,或遣人告诉孤。”
他站在她身侧,距离不远不近,目光落在她尚未显怀的小腹上,那里面有着他子嗣的延续,也有着河北基业稳固的象征。他的语气是前所未有的温和,甚至带着一种刻意放缓的、近乎体贴的节奏。
郭圣通微微垂首,目光落在自己裙裾上繁复的缠枝莲纹样,唇角勾起恰到好处的、带着一丝羞怯与依赖的弧度:“谢陛下厚赏,妾身这里一切都好,让陛下费心了。”
她的声音轻柔,如同春风拂过琴弦,心中却是一片冰封的湖面,清晰地倒映着他每一分情绪背后的算计。
这滔天的赏赐,这细致的关怀,几分是给“郭圣通”?几分是给“真定王的外甥女”?又有几分,是给他刘秀未来继承人的母亲?
她太清楚了。前世,她便是沉溺在这份因身份、因子嗣而来的“特殊对待”中,误以为是夫妻情浓,渐渐迷失,最终在那位南阳白月光的对比下,输得一败涂地。
如今,她冷眼旁观,只觉得这一切如同戏台上帝王将相的唱念做打,华丽,却难掩本质的空洞。
“你如今身子重,府中琐事若觉得劳心,便交给下头得力的人去办,不必事事亲力亲为。”刘秀在一旁的檀木椅上坐下,姿态看似放松,但那挺直的脊背和偶尔掠过她面庞的审视目光,依旧带着属于上位者的警觉。
“陛下放心,”郭圣通抬起眼,眸色清亮,态度恭谨却不卑微,“府中事务皆有旧例可循,妾身只需把握大方向即可,并不劳累。反倒是……”她顿了顿,语气转为一丝恰到好处的担忧,“近日听闻,更始帝内部纷争愈烈,陛下于河北虽局面渐开,然四周强敌环伺,妾身不能为陛下分忧前线战事,已觉惭愧,若连这后方内宅尚需陛下时时挂心,岂非妾身之过?”
她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既表明了自己能掌控内务,不让他在后方费心,又含蓄地表达了对他事业的关切,将一个“贤内助”的角色扮演得无可挑剔。
果然,刘秀眼中闪过一丝极淡的满意。他需要的是一个能帮他稳定后方、不添乱的王妃,而非一个只会撒娇邀宠、需他耗费心神去安抚的娇妾。郭圣通此刻表现出的“懂事”与“识大体”,正合他意。
“夫人深明大义,孤心甚慰。”刘秀点了点头,语气更缓和了几分,“前方之事,自有邓禹、冯异他们操持,你只需照顾好自己,便是对孤最大的助力。”
正说话间,内侍在门外禀报,冯异将军有紧急军务求见。
刘秀立刻起身,方才那点温和瞬间被凛冽的锐气所取代:“让他去书房等候。”他转向郭圣通,又恢复了那副关怀的姿态,“孤去去便回,你好生歇着。”
“国事要紧,陛下快请。”郭圣通连忙起身,欲要相送。
“不必多礼。”刘秀抬手虚扶了一下,目光在她腹部停留一瞬,终是没再多言,转身大步离去,衣袂带起一阵迅疾的风。
看着他消失在院门外的背影,郭圣通脸上那温顺的笑意如同潮水般褪去,只剩下一片沉静的漠然。
“琥珀,”她淡淡开口,“将陛下刚才送来的那对赤玉如意登记造册,收入库房。这支玉簪……”她抬手,轻轻将那支碧绿欲滴的翡翠簪子从发间取下,指尖感受着那冰凉的触感,“也收起来吧。”
“小姐?”琥珀有些不解,“这支簪子多衬您啊,陛下刚赏下来,您就收起来,会不会……”她担心这样会拂了陛下的好意。
郭圣通瞥了她一眼,那眼神平静无波,却让琥珀瞬间噤声。“树大招风。如今我有着身孕,已是众矢之的,何必再将这些显眼的东西日日戴在身上,平白惹人眼红,多生事端。”她顿了顿,语气更淡,“况且,这些东西,本也不是冲着我这个人来的。”
琥珀似懂非懂,但见小姐神色坚决,不敢再多言,连忙小心翼翼地将玉簪和玉如意捧了下去。
郭圣通走到窗边,看着窗外庭院中几株开得正盛的石榴花,那如火如荼的红色,灼热而刺目。她轻轻抚上小腹,那里,【安胎丸】带来的温煦暖意依旧隐隐流转,守护着她失而复得的珍宝。
刘秀的关怀?她心中冷笑。若这关怀是真,前世她的强儿为何会被废去太子之位?她的其他孩子们为何不得善终?若这关怀是真,为何在她人老珠黄、家族势力被他逐步瓦解之后,他便能毫不犹豫地将她弃如敝履,将所有的柔情与尊荣都给了那个远在南阳、始终“谦恭柔顺”的阴丽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