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差北上黄池,终究是带回了那梦寐以求的“霸主”之名。姑苏城也曾为此短暂地沸腾过,旌旗招展,觥筹交错,仿佛吴国的荣光真的已照耀华夏。然而,那炫目的光环如同泡沫,破裂得比任何人想象的都要快,都要残酷。
霸主的名头尚未焐热,来自前线的噩耗便如同南方的瘟疫,一道接着一道,带着血腥与绝望的气息,狠狠砸向了这座已然外强中干的都城。
“报——!大王!笠泽……笠泽之战,我军主力遭遇越军埋伏,死伤惨重,溃败百里!”
“报——!越王勾践亲率大军,衔尾追击,连破我三座城池,兵锋直指姑苏!”
“报——!姑苏……姑苏被围了!”
最后的这道消息,如同丧钟,在姑苏台的上空敲响。曾经象征着无敌与强盛的吴国心脏,此刻被来自东南的复仇之师,里三层外三层地围困起来,成了一座巨大的、华丽的囚笼。
城外的喊杀声、投石机抛射巨石的轰鸣声、以及火箭划过夜空带起的凄厉呼啸,日夜不息,如同索命的魔音,不断侵蚀着城内每一个人的神经。往日车水马龙、繁华鼎盛的姑苏城,如今死寂得可怕,街道上空无一人,只有偶尔仓皇跑过的兵卒和拖家带口、试图寻找安全角落躲避的平民,他们的脸上写满了惊恐与麻木。
粮草,早已断绝。宫中的存粮也在飞速消耗,配给一日严过一日,从干硬的粟米饭到稀得能照见人影的粥汤,再到最后,连宫人也开始挖掘宫苑内的野菜,甚至剥取树皮。饥饿与绝望,如同无形的瘴气,弥漫在每一寸空气里。
而最致命的一击,来自于他们的王。
夫差在最后一次试图突围、激励士气时,被越军阵中一名神射手以淬毒的冷箭射中肩胛。箭伤本身并非即刻致命,但那不知名的剧毒,却如同附骨之疽,迅速侵蚀着他的身体和精神。曾经叱咤风云、不可一世的霸主,如今只能面色蜡黄、气息奄奄地躺在寝殿的龙榻之上,伤口溃烂流脓,高烧不退,时常陷入谵妄之中,时而厉声喝骂勾践、范蠡,时而喃喃呼唤着早已逝去的先王与忠臣……
吴国的天,彻底塌了。
夫差的寝殿,如今成了风暴的中心,也是绝望最浓郁的地方。浓重的药石味混合着伤口腐烂的恶臭,驱之不散。宫人们面如土色,行走间带着濒死的仓皇,眼神闪烁,不知是在担忧君王的性命,还是在恐惧城破之后自己的命运。
在这片混乱与绝望之中,唯有两个人,如同激流中的礁石,始终坚守在夫差的榻前。
一个是年仅六岁的太子友。他穿着略显宽大、已有些脏污的太子冕服,小小的脸上失去了往日的红润,带着营养不良的苍白和显而易见的恐惧。但他没有哭闹,只是紧紧抿着嘴唇,按照母亲的吩咐,用湿帕子小心翼翼地为父王擦拭额头的冷汗,或是端着一碗几乎全是清水的药汁,努力想喂进去几口。那双酷似郑旦的眼睛里,除了孩童本能的害怕,更多了一种被强行催熟的、沉重的茫然与坚韧。
另一个,便是郑旦。
她褪去了所有华美的首饰与宫装,只着一身素净到近乎凄凉的玄色深衣,乌发用一根最简单的木簪绾住,脂粉不施,容颜憔悴,眼底有着浓得化不开的疲惫与血丝。但她挺直的脊梁,沉稳的眼神,以及处理事务时那不见丝毫慌乱的姿态,却成了这摇摇欲坠的宫殿里,唯一残存的、令人心安的支柱。
她亲自为夫差清洗、换药(尽管效果微乎其微),指挥着尚未完全崩溃的宫人维持着寝殿最基本的整洁与秩序。她将太子友牢牢带在身边,一方面是以尽人子之孝,更重要的,是让所有人都看清楚,吴国的储君在这里,与他的父王共存亡!这本身就是一种无声的宣告与震慑,勉强维系着宫内最后一点向心力。
然而,郑旦的内心,远不如她表现出来的那般平静。每一次听到城外越发激烈的进攻声,每一次看到宫人眼中无法掩饰的逃亡之意,她的心都如同在油锅中煎熬。她不怕死,从重生那一刻起,她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但她怕……怕友儿有事!怕她所有的谋划,所有的隐忍,最终都付诸东流!
就在姑苏城防已显摇摇欲坠之象,城内甚至开始出现小规模骚乱的一个深夜,夫差难得地从高烧的混沌中短暂清醒了片刻。他浑浊的目光缓缓扫过榻前守着的郑旦和太子友,眼中闪过一丝复杂难明的情绪,有悔恨,有不甘,有英雄末路的悲凉,最终,都化为一片死寂的灰败。
他颤抖地伸出手,想要抓住什么,郑旦立刻上前,握住了他那只枯瘦而滚烫的手。
“郑……旦……”夫差的声音嘶哑微弱,如同破旧的风箱,“寡人……悔不听……子胥……之言……”两行浑浊的泪水,从他深陷的眼窝中滑落,“吴国……社稷……尽毁于寡人之手……”
郑旦心中波澜涌动,恨意、怜悯、嘲讽交织,最终却只是化为一片冰冷的沉默。她能说什么呢?安慰?早已毫无意义。
夫差的目光,艰难地转向一旁强忍着泪水的太子友,眼中爆发出最后一点光芒,那是一个父亲、一个君王在绝境中最后的托付:“友……友儿……吴国……最后的……血脉……交……交给你了……无论如何……保住他……保住……宗庙……”
他用尽最后的力气,紧紧攥了一下郑旦的手,然后,手臂颓然落下,眼神迅速涣散,再次陷入了深沉的昏迷之中,气息愈发微弱,仿佛风中残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