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时三刻,天光未大亮,窗外还是一片蟹壳青的朦胧。院子里已有仆妇压低嗓门的说话声和细碎的脚步声,如同蛰伏的巨兽开始苏醒前的窸窣低吟。
邢悦其实早已醒了,或者说,她根本未曾深眠。身侧贾赦起身、丫鬟进来伺候梳洗的动静,她都一清二楚地听在耳里,却始终闭着眼,维持着看似沉睡的姿势,直到外间彻底安静下来,估摸着他已往前院书房或直接出门去了,她才缓缓睁开眼。
“太太,您醒了?”一个略显谨慎的女声在帐外响起。随即,帐帘被一双略显粗糙的手轻轻掀开一条缝,露出一张中年妇人的脸,眉眼间带着几分精明的打量,又迅速堆起恭敬的笑意。正是她的陪房,王善保家的。
邢悦撑着身子坐起,脸上适时的露出一丝初来乍到的茫然与怯生生:“什么时辰了?可是……该去给老太太请安了?” 她的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更显得柔弱。
“回太太,已是寅时三刻了。”王善保家的忙道,“正是该去给老太太磕头请安的时候。热水已备好了,您看是这就起身梳洗?”
邢悦轻轻“嗯”了一声,在王善保家的搀扶下起身。两个穿着青色比甲的小丫鬟低着头,端着铜盆、手巾、青盐等物悄无声息地走进来,手脚麻利地伺候她洗漱。
水温恰到好处,手巾是柔软的细棉布。单看这伺候的细节,倒比前世她刚嫁进来时要周到些。邢悦心中明了,这并非她这个新太太突然有了威信,而是贾赦昨夜歇在此处,下人们惯会看碟下菜,暂时收敛了几分怠慢罢了。
坐在梳妆台前,铜镜依旧模糊。王善保家的亲自拿起梳子,为她梳理那一头不算特别丰厚乌黑的长发。
“太太,今日梳个端庄些的牡丹头可好?再戴上昨日老爷赏的那支赤金点翠簪子,显得贵气。”王善保家的提议道,语气里带着一丝讨好,也有一丝试探。她想知道这位新主母,是想趁机显摆一下,还是依旧如昨日般“上不得台面”。
邢悦看着镜中模糊的自己,摇了摇头,声音细弱却清晰:“不必了。就梳个寻常的圆髻便好。首饰……就用我嫁妆里那对素银簪子吧。” 她顿了顿,补充道,“初来乍到,还是……朴素些好,莫要惹眼。”
王善保家的眼神闪烁了一下,似乎有些失望,又似乎松了口气。她手脚利落地挽好一个最简单的圆髻,果真只簪了两根什么花纹都没有的素银簪子。又替邢悦选了一身藕荷色暗纹绫缎上衣,配着月白色百褶裙,料子尚可,颜色却极其低调,甚至有些过于素净,浑身上下,除了耳朵上坠着一对小小的珍珠耳塞,再无半点装饰。
看着镜中那个愈发显得小家子气、毫不起眼的身影,邢悦心中却满意地点了点头。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收拾停当,王善保家的在前引路,两个小丫鬟落后一步跟着,一行人出了院门,朝着贾母所住的正院荣庆堂方向走去。
此时,晨曦微露,金色的光线穿透薄雾,洒在荣国府层层叠叠的亭台楼阁、抄手游廊之上。飞檐斗拱,画栋雕梁,奇石罗列,花木扶疏。一路行来,所见无不精致,无不彰显着国公府第的深厚底蕴与泼天富贵。引路的小丫鬟偶尔会低声介绍一句“这是穿堂”、“那边是垂花门”,语气里带着身为豪门奴婢不自觉的矜持。
若真是那个小门户出来的邢家小姐,乍见如此富贵景象,只怕早已眼花缭乱,心生怯意或是贪婪。但此刻的邢悦,目不斜视,步履平稳地走在青石板铺就的路径上,心中却如同古井,波澜不兴。
这些雕栏玉砌,这些曲径通幽,前世的她早已看了千百遍,也曾在其中迷失了自己。如今再看,只觉这一切繁华,都像是戏台子上精心布置的华丽背景,看似真实,却触手冰冷。她只是一个误入戏台的看客,迟早要寻个安稳的角落坐下,冷眼旁观台上的悲欢离合。
穿过一道月亮门,视野豁然开朗,一片极为开阔轩峻的院落出现在眼前。五间大正房,两边厢房鹿顶,耳房钻山,气派非凡。廊下站着几个穿红着绿的丫鬟,个个容貌秀丽,举止沉稳,见了她们这一行,虽不认识邢悦,但见王善保家的陪在一旁,料想是位主子,都齐齐蹲身行礼,口称“请安”,眼神却飞快地在邢悦身上扫过,带着不易察觉的评估。
王善保家的忙上前一步,对其中一个穿着体面些的大丫鬟笑道:“鸳鸯姑娘,这是我们大太太,特来给老太太请安。”
那被称为鸳鸯的丫鬟,看着不过十四五岁年纪,生得蜂腰削肩,鸭蛋脸面,乌油头发,高高的鼻子,两边腮上微微的几点雀斑。她闻言,脸上立刻露出恰到好处的笑容,再次对着邢悦深深一福:“给大太太请安。老太太刚起,正在用燕窝粥,二太太和珠大爷、元姑娘已在里头了。大太太请随奴婢来。” 声音清脆,举止大方,不卑不亢。
邢悦心中微动,这就是现在贾母身边第一得用的心腹大丫鬟鸳鸯了(和之后的鸳鸯不是一个人),只见她带着少女的稚嫩,但那通身的气派和应对的伶俐,已初见端倪。她只微微颔首,并未多言,跟着鸳鸯走进了正房。
一股温暖馥郁的暖香扑面而来,与外间清晨的微寒截然不同。地上铺着厚厚的西洋波斯地毯,踩上去悄无声息。迎面是紫檀架子大理石的大插屏,转过插屏,是三间敞厅。厅内陈设之物皆是半新不旧,却样样精致,透着一股历经岁月沉淀的、不经意的奢华。
只见正中的罗汉榻上,坐着一位鬓发如银的老妇人,身穿一件沉香色遍地金葫芦双喜纹的缂丝对襟褂子,额上戴着秋板貂鼠卧兔儿,慈眉善目,却自有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度。正是荣国府的定海神针,史太君贾母。
贾母身侧,坐着一个穿着青缎子坎肩的六岁左右男童,面容白皙,眉眼清秀,正捧着一卷书,低声念着什么,神情专注。这便是贾政与王夫人的长子,年仅六岁已开蒙读书的贾珠。他旁边一个穿着桃红绫袄、约莫四岁的女童,生得粉妆玉琢,眉眼精致如同年画上的娃娃,正是日后的大造化之人,贾元春。她安静地坐在小杌子上,手里摆弄着一个精致的布娃娃,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却好奇地看向进来的邢悦。
而在靠近贾母榻边的另一张梨花木扶手椅上,端坐着一位穿着石青色缂丝八团喜相逢褂子、头戴点翠抹额的妇人,约三十上下年纪,容长脸儿,细眉杏眼,肤色白皙,通身上下透着一种端庄持重,又隐隐带着疏离之感。正是二太太王夫人。她身后侍立着一个穿戴体面的嬷嬷,应是她的陪房周瑞家的。
更引邢悦注目的是,在离王夫人不远处的窗边,一个穿着体面的嬷嬷怀里,抱着一个约莫三岁的男童。那孩子穿着大红色刻丝小袄,颈上戴着个赤金盘螭璎珞圈,生得玉雪可爱,粉团儿一般,一双黑葡萄似的大眼睛正好奇地四处张望,手里还抓着一个布老虎,正是她的继子,贾琏。
这一屋子的人,主子奴才,济济一堂,在她进来的瞬间,目光或明或暗,或好奇或审视,都落在了她的身上。
邢悦心头一跳,不是因为紧张,而是因为眼前这幅“母慈子孝,兄友弟恭”的画面,与她记忆中前世的某些场景重叠,勾起一丝讽刺。她迅速垂下眼睫,掩去眸中所有情绪,在王善保家的示意下,上前几步,规规矩矩地跪在早已备好的蒲团上,对着贾母磕下头去,声音带着刻意维持的微颤,显得恭敬又怯懦:
“儿媳邢氏,给老太太请安,愿老太太福寿安康。”
贾母放下手中的甜白瓷小碗,用帕子沾了沾嘴角,目光落在邢悦身上,带着长辈打量新媳妇的温和,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她脸上露出笑容,虚抬了抬手:“好孩子,快起来吧。一家人,不必行此大礼。” 又对旁边的丫鬟道,“快给你们大太太看座。”
鸳鸯忙搬来一个绣墩,放在王夫人下首稍远些的位置。
邢悦谢了座,却只挨着半边屁股坐下,腰背挺得笔直,双手规规矩矩地放在膝上,眼观鼻,鼻观心,一副拘谨至极的模样。
“昨夜歇得可好?可还习惯府里的饮食起居?”贾母和蔼地问道,语气如同寻常人家的慈祥祖母。
邢悦立刻又站起身,低着头,声音细弱:“回老太太,一切都好,谢老太太挂心。” 回答得干巴巴,毫无营养。
贾母笑了笑,没再追问,转而看向王夫人:“你嫂子刚来,许多规矩还不熟悉,你平日里也多照应些。”
王夫人忙欠身应道:“老太太放心,这是应当的。” 她说着,转向邢悦,脸上带着标准的、毫无破绽的温和笑容,“大嫂子若有哪里不便,或是缺了什么,只管遣人来跟我说便是。”
邢悦再次起身,对着王夫人福了一福,依旧是那副木讷样子:“谢弟妹,劳弟妹费心。” 多一个字都没有。
王夫人眼中闪过一丝几不可查的轻蔑,很快又恢复了端庄。她自然瞧不上这小门小户出身的填房,见她如此上不得台面,心中那点因贾赦续弦而起的微妙不快,反倒消散了些。一个这样的妯娌,总比来个精明厉害的要省心。
厅内一时有些安静。只听得贾珠清朗的读书声,以及贾琏在奶嬷嬷怀里偶尔发出的、含糊不清的咿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