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熹微,又是一日晨昏定省时。
邢悦依旧穿着那身低调的藕荷色衣裙,由王善保家的陪着,踏着被露水微微打湿的青石板路,走向荣庆堂。连日的“安静”与“本分”,似乎让她在东院的存在感变得更低,一路上遇见的仆役,行礼虽依旧恭敬,但那种最初的好奇与探究,已然淡去了不少。这正是邢悦所求。
踏入荣庆堂,暖香依旧,只是今日的气氛,似乎比前几次更添了几分家常的暖意。
贾母依旧端坐在正中的罗汉榻上,王夫人陪坐在下首。而今日,在贾母榻边不远处的厚厚波斯地毯上,一个穿着大红缂丝小袄、颈戴赤金盘螭璎珞圈的**小小身影**,正撅着屁股,专注地摆弄着一只色彩斑斓的布老虎。
正是贾琏。
三岁的孩童,正是玉雪可爱、一团孩气的时候。他生得极好,皮肤白皙,脸颊肉嘟嘟的,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像黑葡萄似的,此刻正全神贯注地盯着手里的布老虎,嘴里发出含糊不清的“嗷呜”声,模仿着老虎的叫声,自得其乐。那憨态可掬的模样,任谁看了,心都要软上几分。
邢悦的脚步几不可查地顿了一下,随即恢复如常。她目不斜视,如同未曾看见那地上的小人儿一般,径直上前,规规矩矩地跪下磕头请安:“儿媳给老太太请安。”
“起来吧,坐。”贾母的声音带着笑意,目光却似有若无地在她和地上的贾琏之间扫了一个来回。
邢悦谢座,依旧在那个固定的、略显边缘的绣墩上坐下,双手交叠置于膝上,眼观鼻,鼻观心,姿态恭顺得毫无破绽。她能感觉到,王夫人的目光也落在了自己身上,带着一种惯常的、居高临下的审视。
贾琏似乎被请安的声音打扰,抬起小脑袋,茫然地看了看突然多出来的人。他的目光在邢悦身上停留了一瞬,那双清澈得不含一丝杂质的眼睛里,充满了孩童纯粹的好奇,但很快,他又被手里的布老虎吸引,低下头继续他的“狩猎”游戏,仿佛邢悦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摆设。
负责照看他的奶嬷嬷张嬷嬷,就侍立在不远处,眼神如同护犊的母鸡,时刻关注着贾琏的动静,也分神留意着邢悦的举动,带着显而易见的防备。
这一切,邢悦都收入眼底,心中却是一片平静的荒漠。前世的她,看到这般可爱的孩子,又是名义上的继子,总会生出几分不切实际的渴望,试图靠近,结果却碰了一鼻子灰,不仅惹得贾母不悦,更让这奶嬷嬷和下人们愈发觉得她“居心叵测”。
这一世,她绝不会再犯同样的错误。
她就像一个最合格的旁观者,听着贾母与王夫人闲聊着府中琐事,偶尔问及珠哥儿的功课,元春的饮食,语气慈爱。那其乐融融的氛围,如同一个无形的罩子,将她和地毯上玩耍的贾琏,清晰地隔绝开来。她是外人,贾琏是贾母和王夫人精心呵护的珍宝。
“……珠儿近日功课进益不小,先生也夸他肯用功。”王夫人语气中带着掩饰不住的骄傲。
“嗯,哥儿肯读书是好事。”贾母点头,目光转向地上的贾琏,笑意更深了些,“琏儿虽还小,瞧这虎头虎脑的样子,将来也是个有造化的。”
这时,贾母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目光转向一直沉默不语的邢悦,脸上带着和煦的笑容,语气随意地问道:“老大家的,你瞧着琏儿如何?”
来了。
邢悦心中警铃微作,面上却不露分毫。她立刻站起身,微微垂首,姿态恭敬无比,声音依旧是那带着几分怯懦的木讷,却字句清晰:
“回老太太的话,琏哥儿活泼康健,模样又生得齐整,自然是极好的。”她顿了顿,仿佛在组织语言,然后说出了最关键的一句,“哥儿能养在老太太跟前,得老太太亲自教导抚育,这是天大的福气,旁人求都求不来的。一切……自然都听凭老太太做主。”
她的话,没有丝毫对贾琏的过分热络,也没有流露出任何想要亲近或者干预的意图,只有全然的、对贾母决定的顺从与认可。她将自己放在了最低的位置,将贾母捧到了最高处,完美地诠释了一个“懂事”、“本分”的继母该有的态度——不争不抢,不闻不问,尤其是在贾母明显将贾琏视为禁脔的情况下。
贾母闻言,脸上的笑容明显真切了几分,眼底那一丝若有若无的审视也彻底消散。她要的就是这个态度。一个安分守己、不试图挑战她权威、不妄想沾染她心爱孙子的儿媳妇。
“你能这么想,很好。”贾母满意地点了点头,语气温和,“孩子还小,养在我跟前,我也放心。你是个懂事的。”
王夫人坐在一旁,端着茶杯,嘴角也勾起一丝几不可查的弧度。一个如此“懂事”不争的大嫂,对她而言,自然是再好不过。她乐见其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