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降后的第三场雨,下得绵密而阴冷。雨丝斜斜地织成一张灰蒙蒙的网,将整个荣国府笼在其中。东院廊下的紫藤叶子几乎落尽了,只剩下枯褐的藤蔓纠缠在架子上,被雨水打得瑟瑟发抖。
邢悦坐在窗边做针线,手里是一件婴儿的贴身小袄——用的是系统里换来的柔软棉布,絮了一层薄薄的丝绵,针脚细密得几乎看不见。她已经怀孕九个多月,产期就在这几日,身子沉得厉害,可手里总闲不住。
“太太,”秋桐撩帘进来,手里端着碗热气腾腾的燕窝粥,脸色却有些异样,“西府那边......出事了。”
针尖微微一顿。邢悦抬起头:“怎么了?”
“珠大爷......病倒了。”秋桐压低声音,“听说病得不轻,昨儿夜里咳了血,今早连床都起不来了。太医来看过,说是‘劳思过度,心血耗损’,开了方子,可......”
她没说完,但邢悦听懂了。
贾珠的身子,终究是垮了。
原着里那个苦读成疾、英年早逝的贾珠,这一世似乎并未改变轨迹。或许是因为贾琏中举给了他压力,或许是因为元春入宫让他思虑更重,又或许......这就是命。
邢悦放下针线,手无意识地抚上自己隆起的小腹。那里,一个新的生命正在孕育。而西府那边,一个年轻的生命却在流逝。
“二太太那边......”她轻声问。
“二太太已经三天没出院子了。”秋桐道,“整日在佛堂里跪着,说是要斋戒祈福。珠大奶奶日夜侍奉,人都瘦脱形了。”
李纨。
邢悦想起那个安静温婉的女子,嫁进贾府还不到一年。若按前世,她此刻应该已经有了身孕——怀着未来的贾兰。
“你去库房,把那支老山参找出来。”邢悦吩咐道,“再包些上好的燕窝、阿胶,一并送过去。就说......我身子不便,不能亲自探望,这些药材或许用得着。”
秋桐应声去了。
邢悦重新拿起针线,可手却有些抖。窗外的雨声淅淅沥沥,像是谁在低低地哭。
西府,贾珠院。
药气浓得化不开,混着潮湿的霉味,在屋子里盘桓不散。李纨坐在床边的绣墩上,手里端着药碗,一勺一勺地喂丈夫喝药。她的动作很轻,很慢,可贾珠还是呛咳起来,苍白的脸上泛起病态的红晕。
“夫君慢些。”李纨的声音沙哑,眼底布满血丝。
贾珠摇摇头,推开药碗:“不喝了......喝了也没用。”
“夫君莫要说丧气话。”李纨强忍着泪,“太医说了,好生将养,会好的。”
贾珠看着她,目光涣散。他才十九岁,可眼角的细纹,鬓边的白发,让他看起来像三十九岁。这些年,他太累了。父亲的期望,母亲的念叨,家族的荣光......像一座座山,压得他喘不过气。
“纨儿......”他忽然握住妻子的手,“我对不住你。”
李纨的眼泪终于落了下来,滴在两人交握的手上:“夫君何出此言......”
“你嫁给我,没过几天好日子。”贾珠的声音很轻,像随时会断的线,“我总想着,等我中了进士,做了官,就能让你风光......可现在......”
他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得整个身子都在抖。李纨忙替他拍背,却摸到一把嶙峋的骨头。
“夫君别说了,养好身子要紧。”她擦掉眼泪,重新端起药碗,“来,把药喝了。”
贾珠看着她,忽然问:“你......是不是有了?”
李纨的手一颤,药汁洒出几滴。她咬了咬唇,轻轻点头:“三个月了。”
贾珠的眼睛亮了一瞬,随即又黯淡下去。他伸手,想摸摸妻子的肚子,可手抬到一半,又无力地垂下。
“好......好......”他喃喃道,“给母亲......给贾家......留个后......”
话音未落,他又昏睡过去。
李纨放下药碗,替他掖好被角。然后走到外间,扶着门框,无声地呕吐起来。她怀孕的事,除了贴身丫鬟,谁也不知道——婆婆王夫人如今心神都在儿子身上,她不敢说,怕添乱。
吐完了,她用帕子擦了擦嘴,重新挺直脊背。里间传来丈夫断断续续的咳嗽声,像钝刀子,一刀一刀割在她的心上。
窗外,雨还在下。
荣庆堂西厢的佛堂里,青烟袅袅。王夫人跪在蒲团上,面前供着一尊白玉观音,手中捻着佛珠,嘴唇翕动,念着《金刚经》。她已经跪了两个时辰,腿早就麻了,可不敢起来。
周瑞家的悄悄进来,低声道:“太太,东院大太太派人送了药材来。”
王夫人没睁眼:“放着吧。”
“是。”周瑞家的迟疑了一下,“还有......太医说,大爷的病,怕是......”
“住口!”王夫人猛地睁开眼,眼底布满血丝,“珠儿会好的!佛祖会保佑他!”
周瑞家的吓得跪倒在地:“太太恕罪!”
王夫人盯着那尊观音像,看了许久,忽然笑了,笑声凄厉:“我日日烧香,月月布施,年年斋戒......佛祖为什么不肯保佑我的珠儿?为什么?!”
“太太......”周瑞家的抬起头,看见王夫人脸上淌下两行泪,混着香灰,脏污一片。
“东院那个......”王夫人喃喃道,“她凭什么?琏儿中了举,她怀着孩子,老爷得了太后赏识......凭什么好事都让他们占了?我的珠儿哪里不如琏儿?我的元春在宫里苦熬......她凭什么舒舒服服地过日子?”
她越说越激动,佛珠的绳子再次崩断,檀木珠子滚了一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