渔老倌死死地盯着跪在泥地里,磕头不止的王海东,那张麻木的脸,因为极致的震惊和愤怒,而剧烈地抽搐着。
偷龙转凤……
王富贵……
方家……
这些尘封在记忆最深处,连他自己都快要遗忘的词语,此刻像一道道惊雷,在他脑海里炸响。
他姓渔,却不叫渔。他的本家,姓方。他的母亲,正是当年那个因为不同意亲事,而与娘家断绝关系的方建德的妹妹。
母亲临死前,曾拉着他的手,断断续续地说过一些胡话,说什么家里被人偷了根,他们这一脉,再也无法在土地上扎根,只能一生漂泊,逐水而居。还说,他们的姓氏,从“方”改成了“渔”,就是为了记住,他们是被陆地抛弃的人。
他一直以为,那是母亲病重时的胡言乱语。
可现在……
“爹……他……他在干什么?”渔青缩在父亲身后,怯生生地问。她的神智,似乎清醒了一些。
渔老倌没有回答。他松开女儿,一步一步地,走下那艘破船。他走到王海东面前,看着他血肉模糊的额头,看着他身上那不属于这里的干净运动服,浑浊的眼睛里,燃起了滔天的恨意。
“原来……是这样……”他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原来是这样!!”
他猛地抬起脚,用尽全身的力气,一脚踹在王海-东的胸口。
“啊!”王海东闷哼一声,整个人向后倒去,摔在泥水里,溅起一片污浊。
“我爹娘死的时候,眼睛都闭不上!我老婆生下青丫头就撒手人寰!我女儿从会走路起就天天喊着要跳河!我们一家子,活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原来……原来都是你们王家干的好事!!”
渔老倌像一头被激怒的老狼,扑上去对着王海东拳打脚踢。他的力气不大,打在人身上并不算太疼,但每一拳,每一脚,都承载着几十年的怨气和痛苦。
王海东不躲不闪,也不还手,任由他发泄。他只是死死地护住怀里,那个用油布包着的东西。
那是他王家的祖传牌位。
不知过了多久,渔老倌打累了,他喘着粗气,瘫坐在地上,老泪纵横。
王海东挣扎着,重新跪好,将那个油布包打开,露出了里面黑色的牌位。他双手举着牌位,递到渔老倌面前。
“前辈,这是我王家列祖列宗的牌位。从今天起,它就供奉在您这里。要打要骂,要烧要砸,悉听尊便。我王海东,也会留下来,给您和姑娘为奴为仆,直到我死。”
渔老倌看着那块牌位,又看了看王海东那张混着血和泥的脸,脸上的决绝和真诚,不似作伪。
他心中的滔天恨意,在这一刻,突然化作了无尽的悲凉。
恨吗?当然恨。可恨了又能怎样?死去的人活不过来,受过的苦也无法抹去。
就在这时,一直站在船头发呆的女儿渔青,突然“呀”了一声。
渔老倌猛地回头,只见女儿正指着自己的脚下,那双空洞的眼睛里,竟然有了一丝神采。
“爹……我的脚……不冷了。”
渔老倌一愣,低头看去。只见一缕若有若无的,肉眼几乎看不见的黄气,正从王海东磕头的那片泥地里,缓缓升起,然后像有了生命一般,飘向乌篷船,最终,融入了女儿的脚下。
那是……地气!
是他们方家血脉里,被剥夺了几十年的,土地的根气!
因为王海东最真诚的忏悔和叩拜,因为他将王家“根”的象征——祖宗牌位,送到了这里。那份被强行扭转的气运契约,在这一刻,终于出现了一丝松动!
渔老倌浑身剧震,他看着王海东,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
一个月后。
临城电视台晚间新闻,正在播报一则社会新闻。
“由‘方建德助学基金会’捐助的第一百所山区希望小学,今日在青阳山区落成。据悉,该基金会由前东海集团董事长王海东先生,变卖全部身家成立。王先生的义举,在社会上引起了巨大反响,他本人却销声匿迹。有传言称,他已隐居山林,也有人说,他前往南方,去弥补某种过错……”
城西夜市,烧烤摊。
苏九看着摊位小电视里的新闻,满意地喝了一口啤酒。
“啧,这家伙,还真把事儿办妥了。”
青禾安静地坐在对面,将一串烤好的鸡翅递给他,清冷的眸子里,映着电视屏幕的光。
“他的相,变了。”青禾淡淡地开口。
“何止是变了。”苏九咬了一口鸡翅,含糊不清地说道,“命宫清明,子女宫隐有华盖之势。他这一跪,不仅是给自己跪出了一条活路,更是给他儿子跪出了一个锦绣前程。这买卖,划算。”
他正说得起劲,一个穿着长衫,仙风道骨的老者,不知何时出现在了摊位前。
老者手里拿着一个罗盘,目光灼灼地盯着苏九,开口便是一句:“阁下印堂有紫气升腾,眉藏七星,本是贵不可言之相。可惜啊可惜,杀气过重,沾染了太多因果,恐有不测之祸。”
苏-九眼皮都没抬:“老先生,算命出门右转,二十块钱一卦,童叟无欺。要是看风水,得加钱。”
老者哈哈一笑,声音洪亮:“老夫不算命,老夫是来会会你这位名震临城的‘相术高人’。在下人称‘相面神算’,不知小友,可敢与老夫当街比试一番?”
苏九终于抬起头,打量了老者一眼。
下一秒,他的眉头,微微皱了起来。
ps:如果伤害已经造成,再真诚的忏悔,是否真的能换来彻底的原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