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九的目光在他身上扫过,最后落在他那条打着石膏的腿上,神色没有丝毫变化。
“看来,你信了。”
一句平淡的话,却让陈先生瞬间破防。他眼圈一红,几十岁的人,当着妻子的面,竟像个孩子一样,哽咽起来:“我信了……大师,我信了!我错了!我有眼不识泰山,您大人有大量,救救我……求您救救我!”
他妻子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目瞪口呆,看看自己的丈夫,又看看眼前这个过分年轻的“大师”,完全不知所措。
苏九没有理会他的哭求,只是拉过一张椅子,在病床边坐下。
“你现在,还觉得是我的出现,给你带来了灾祸吗?”
陈先生拼命摇头,泪水和鼻涕糊了一脸:“不,不是……是我自己……是我自己气运已尽,是您……您提前看出来了。”
苏九点了点头,这才像是认可了他的态度。
“你之前那一卦,还记得吗?”
陈先生一怔,随即点头。那一卦,是他这辈子最恐怖的经历,每一个细节都刻在了脑子里。
“现在,你再为自己起一卦。”苏九说。
陈先生愣住了:“可……可我的龟甲碎了,铜钱也没了……”
“谁告诉你算卦一定要用龟甲铜钱?”苏九反问,“你不是号称精通《梅花易数》吗?万物皆可为卦。”
陈先生的脑子“嗡”的一声。是啊,《梅花易数》的精髓,不就是心易吗?观梅占,闻声占,测字占……他怎么就忘了?他已经被那些“器物”给捆死了。
苏九伸手指了指窗外:“现在是下午四点三十分,时间起卦。或者,用你刚才哭求时,说的第一个字,‘我’字,来测。”
陈先生的呼吸一滞,大脑开始不受控制地运转起来。他已经很久没有用过这种最根本的心易之法了。他下意识地选择了更熟悉的测字法。
“我”字,七画,为艮卦,是山,为止。
他看着苏九,眼中露出一丝绝望。又是“止”,又是“艮”,与之前那一卦的下卦一样,代表着停滞、阻碍、穷途末路。
“大师……还是凶卦。”他声音发颤。
苏九却摇了摇头:“你只看到了‘止’,却没看到‘山’。你只看到了表象,还是没看到内理。”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看着楼下车水马龙的街道。
“你之前的人生,就像一辆失控的马车,沿着你祖辈传下来的那条错误轨道,疯狂地冲向悬崖。那悬崖,就是‘油尽灯枯’。”
“现在,这辆车撞了,车毁了,你也伤了。你觉得是灾难,是穷途末路。但从另一个角度看,你是不是也停下来了?”
“艮,为止。止住你冲向悬崖的脚步,这难道不是一线生机?”
“艮,为山。山是什么?山是阻碍,但山也是依靠。它挡住了你的去路,也让你有了一个可以背靠喘息的地方。你现在躺在这里,什么都做不了,什么都不用去算。这不正是你最需要的‘静养’吗?”
苏九的每一句话,都像一道光,刺破了陈先生心中那层厚厚的迷雾。
他呆呆地看着苏九的背影,脑海中反复回响着那几句话。
止住冲向悬崖的脚步……是生机?
山是阻碍,也是依靠?
他再去看那个“我”字,再去看那个“艮”卦,感觉完全不同了。
之前的他,看到“止”,就想到完蛋了,没路了。可现在,他却从这个“止”里,看到了一丝被强行摁下的安宁。
龟甲碎了,是断了他窥探天机的念想。
摊子被收,是断了他重操旧业的路径。
腿断了,是把他这个人,牢牢地困在了这里,让他不得不“止”。
这一切,都不是为了毁灭他,而是为了……救他?
一种前所未有的明悟,如同电流般窜过他的全身。他忽然明白了,卦象,从来都不是一个简单的吉凶论断。它是一面镜子,映照出的是你当下的处境,以及处境中包含的所有可能性。吉中藏凶,凶中亦有生机。
而所谓的算命,不是去告诉别人结果,而是去找出那条隐藏在无数可能性中的“生路”!
他几十年来所做的事,不过是拿着这面镜子,去炫耀自己能看到镜子里的影像,却从未想过去擦亮镜面,去理解影像背后的本质。
“我明白了……我明白了……”陈先生喃喃自语,眼神中的空洞和绝望,正一点点被一种灼热的光芒所取代,“原来这才是《梅花易数》的真意……不是断事,是明理……是明理啊!”
他看向苏九,眼神里充满了狂热的崇敬。这个年轻人,没有画一道符,没有念一句咒,只是几句话,就将他从地狱的泥潭里,硬生生拽了出来。这哪里是“术”,这是“道”!是真正的大道!
苏九转过身,看着他顿悟的样子,神色依旧平静。
“明白就好。断腿是劫,也是解。它帮你斩断了旧的因果,让你有了重塑命运的机会。”
陈先生激动地点着头,正要再说些什么感激的话。
苏-九却话锋一转,语气淡然地补充了一句:
“不过,你也别高兴得太早。”
“你以为这就完了?”
苏九的目光落在他那条打着石膏的腿上,缓缓说道:“这只是个开始。你家族三代泄露天机、沾染因果所欠下的债,这断腿之痛,充其量,也就算个利息。真正的本金,可还没开始还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