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哐当。”
病房那扇油漆剥落的木门被轻轻推开,带进一股走廊里更浓烈的消毒水和来苏水混合气味。
一个身影站在门口。
林珂。
她穿着一件米色的风衣,风尘仆仆,脸上带着明显的疲惫,眼下是浓重的青影,显然一夜未眠。
但那双眼睛,却异常明亮,如同被冰水洗过,带着一种近乎灼热的锐利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
她的头发有些凌乱,几缕发丝被汗水黏在光洁的额角。她的怀里,紧紧抱着一个看起来沉甸甸的、略显陈旧的黑色公文包。
她的目光瞬间锁定了靠窗那张病床上,那个如同被抽空了灵魂般躺在灰白光影里的少年。
惨白的脸,深陷的眼窝,空洞的眼神,还有…左肩位置那被厚厚纱布严密包裹、下方空荡荡的轮廓。
一股强烈的冲击感让林珂的心猛地一缩,呼吸都为之停滞了一瞬。
这就是那个在泥泞里挣扎、在高空咬牙、在暗房里搏命的少年?这就是那个用血肉和一条手臂换来眼前这场“胜利”的人?
病房里嘈杂的议论声因为她的闯入而安静了一瞬。病友们好奇地打量着这个气质与病房格格不入的陌生女人。
林珂深吸一口气,压下翻涌的情绪,快步走到尚云起的病床边。
她拉过床边那把掉漆的木椅子,坐了下来,动作带着一种职业性的干练,却又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小心翼翼。
她将那个黑色的公文包放在自己膝盖上,双手下意识地护着。
“尚云起?”
林珂的声音放得很轻,带着一种刻意放缓的柔和,试图穿透那片笼罩着少年的死寂,
“我是林珂。《星港晚报》的记者。”
尚云起空洞的眼珠极其缓慢地转动了一下,视线落在林珂脸上。
那眼神没有任何聚焦点,仿佛穿透了她的身体,落在后面那片灰白的墙壁上。他看到了林珂胸前挂着的、那个印着“星港晚报”字样的蓝色塑料记者证,证件照片上的她,眼神明亮而坚定。
记者。就是她吗?
那个把胶卷里的东西变成电视上新闻的人?
林珂迎上他那双毫无生气的眼睛,心头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了一下。
她强迫自己保持镇定,指了指病房角落里那台还在播放后续新闻的黑白电视机:“你…看到了吗?孙德彪、王大海…他们完了!张工和老吴也被带走调查了!你拍的那些东西…你拼了命保护的东西…起作用了!码头上的事,上面高度重视!联合调查组已经进驻了!那些吃人的规矩…要被打破了!”
她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发颤,带着一种理想主义者目睹正义得以伸张的振奋。
她下意识地拍了拍膝盖上那个黑色的公文包:“你看!所有的证据…原始的胶卷…翻拍的照片…我带来的副本…都在这儿!它们已经被送到该去的地方了!谁也抹杀不了!”
她期待能从尚云起脸上看到一丝反应——哪怕是一点点的释然,一点点的欣慰,或者…一点点的泪光。
然而,什么都没有。
尚云起依旧安静地躺着。空洞的眼神甚至没有在公文包上停留一秒。
他那只完好的右手,无意识地搭在白色的被单上,手指微微蜷曲着。病房里电视机的噪音,病友们压低却依旧兴奋的议论声,窗外隐约传来的城市喧嚣,都成了模糊的背景音。
他仿佛置身于一个透明的、隔音的玻璃罩子里,外面世界的喧哗与震动,都无法真正触及他。
林珂脸上那因为激动而泛起的红晕,渐渐褪去。
她看着尚云起那死寂的脸,看着他左肩处那空荡荡的、被厚厚纱布包裹的轮廓,一股冰冷的寒意混合着巨大的无力感,慢慢从心底升起,取代了最初的振奋。
她突然意识到,对于眼前这个少年来说,“胜利”的号角吹响之时,或许正是他内心世界彻底崩塌之刻。
“你…还有什么需要的吗?”
林珂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干涩和茫然,
“医药费…后续的生活…我们报社…还有一些社会救助机构…或许能帮上忙…”
她的话语,在尚云起死寂的意识里,如同投入深潭的枯叶,没有激起任何涟漪。
时间在沉默中缓慢流逝。病房里的喧嚣渐渐平息,只剩下电视机里播音员依旧在播报着后续调查进展的嗡嗡声。
阳光透过高窗,在尚云起惨白的脸上投下一小片移动的光斑。
林珂坐在椅子上,抱着那个装着“胜利”证据的公文包,看着眼前这个失去了一条手臂、也似乎失去了一切生气的少年,
第一次感到了手中“正义”的重量是如此冰冷而沉重。她赢得了报道,赢得了关注,甚至可能赢得一场局部的“胜利”,但她真的“赢得”了什么对这个少年有意义的东西吗?
就在林珂被这沉重的无力感攫住,几乎要放弃沟通,准备起身离开时——
尚云起那只搭在白色被单上的右手,极其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
不是抓握,也不是蜷缩。
只是食指的指尖,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仿佛耗尽了所有生命能量的迟滞,在粗糙的白色被单上,划了一下。
动作微弱得几乎无法察觉,却像一道微弱的电流,瞬间击穿了病房里凝固的寂静。
林珂的目光猛地锁定在那根微微移动的食指上!
尚云起空洞的眼睛,终于有了一丝极其微弱的聚焦。
那聚焦点,并非落在林珂脸上,也不是落在她怀里的公文包上,而是越过她,死死地、死死地盯住了病房对面那张空置的病床床头柜。
柜子上,不知是哪位早已出院的病人遗落下来的,半张被揉皱、沾着可疑污渍的废报纸。
报纸露出的那一角,赫然印着一张翻拍的、模糊不清的——建筑图纸局部照片!
照片旁边,一行加粗的黑色印刷体标题,如同烧红的烙铁,刺入尚云起死寂的眼底:
“黑心钢筋筑危楼!监管何在?”
尚云起那只移动的食指,死死地、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抠住了身下粗糙的被单!
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瞬间泛白!肩膀处那被麻木包裹的剧痛,仿佛被这标题狠狠刺穿,传来一阵新的、尖锐的抽搐!
他猛地抬起眼!
这一次,他的目光不再是空洞,不再是茫然!
那双布满血丝、深陷在眼窝里的眼睛,如同两簇在灰烬深处骤然复燃的、冰冷的鬼火,带着一种被巨大虚无和更强烈的不甘淬炼出的、近乎偏执的凶戾,死死地、死死地钉在了林珂脸上!
干裂、毫无血色的嘴唇,极其艰难地、极其缓慢地张开,喉咙里发出如同砂纸摩擦铁皮般嘶哑、破碎、却字字如刀的气音:
“我…还能…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