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放下竹篓,便去后院厨房烧水,不多时提来一壶粗茶。茶质苦涩,勉强能入口。两人攀谈起来,方知此人名叫韩义,是韩春子的二弟子。方才那贪睡的中年人则是大师兄韩本。韩春子年事已高,今日镇上有富户办喜宴,特请他去赴宴,恐要晚归。
韩义为人忠厚木讷,不善言辞,但杨锦耐心相询,他倒也知无不言。从韩义口中,杨锦对这无极门的现状有了清晰了解。
修真道长的至交好友韩春子,正是这无极派第二十二代掌门。徒弟韩义、韩本皆是幼失怙恃的孤儿,被韩春子收养带回无极门。师徒三人相依为命,生计主要靠太极门念在同源之谊拨下的一点微薄供银,以及镇上大户偶尔的接济,日子过得清贫寡淡,却也闲散自在。
日落西山时,韩义做了两样素菜:一盘清炒时蔬,一盘凉拌豆腐,外加一锅稀粥。此时,韩本才懒洋洋起身。饭罢,他抹抹嘴便出门会友去了,留下韩义默默收拾碗筷。
天色擦黑,韩春子方从外归来。杨锦终于得见这位无极掌门真容。出乎意料,韩春子竟已年逾八旬,须发皆如银丝,一身灰白布衣浆洗得干干净净,裤脚还用麻绳利落地束着。虽年迈,却因常年习练太极导引之功,身形依旧挺拔如松,步履稳健,双目开阖间精光内蕴,耳聪目明,毫无寻常老者的龙钟之态。
见到杨锦,韩春子并未多言,径直走到堂中一张磨得油亮的太师椅上坐下。待韩义奉上热茶,他慢条斯理地呷了一口,方抬起眼皮,目光如古井无波,淡淡问道:“小友何人?所为何来?”
杨锦连忙起身,深施一礼,自报家门,并将修真道长的亲笔信函恭敬呈上。韩春子接过信,拆开细阅,枯瘦的手指在信纸上缓缓摩挲,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情绪。片刻,他微微颔首,吩咐道:“韩义,带杨小友去你房中安置。”言罢,竟不再多问,闭目养神起来。
恰在此时,韩本哼着小曲回来,得知杨锦是来学那劳什子“太极功”的,脸上立时露出讥诮之色,冲着闭目的韩春子阴阳怪气道:“嗬!三个人都快揭不开锅了,又来一个吃白食的!”韩春子恍若未闻,眼皮都未抬一下。除韩义外,这一老一少对杨锦的到来,显然都透着股疏离与冷淡。
翌日清晨,杨锦早早起身,在院中演练拳脚活动筋骨。却见韩义已挑满水缸,生火熬粥,忙里忙外。而韩春子与韩本二人,直睡到日上三竿方起。用罢简单的早膳,韩春子便踱到院中一方青石台上,缓缓打起一套动作圆柔舒缓的太极导引术。韩本则又不知溜达到何处闲逛去了。
一连三日,皆是如此。杨锦看在眼里,心中暗叹:无极门衰落至此,其来有自,非是无因。夜间临睡前,杨锦忍不住询问韩义关于“练气之功”的事。韩义憨厚地挠头道:“师父说门中确有练气的法门,但太过艰涩难懂,见效又慢,我和大师兄…都没怎么用心练过。”言语间颇有些惭愧。
若非修真道长亲荐,杨锦实难相信此地能学到什么高深功法。见每日餐食实在清苦,杨锦取出百两纹银交予韩义。韩义捧着沉甸甸的银子,惊得手足无措。当日便去市集买了鱼肉,整治出四菜一汤,还沽了三斤上好高粱酒。韩本见满桌荤腥酒香,顿时两眼放光,对杨锦的态度立时判若两人,席间不断敬酒,言语间尽是恭维谄媚之词。杨锦心中了然,只得报以无奈苦笑。
光阴荏苒,转眼两月有余。这日清晨,韩春子破例早早将杨锦唤至自己房中。他从一个洗得发白的蓝布包袱里,珍而重之地取出一本书册。书页已然泛黄,边角磨损,却保存得颇为完好。老人双手微颤,将书郑重递与杨锦,沉声道:
“这两月,并非老夫有意怠慢。想必你已从韩义口中知晓我无极派太极功的根底。你能在此清苦之地盘桓两月有余,足见向道之心坚诚。然则,依老夫毕生所悟,此功除却强身健体、延年益寿外,于武学斗战之道,实无大用。既是修真道兄临终所托…”提到“临终”二字,老人眼中闪过一丝痛色,“老夫便将这《无极功》原本,传授予你。”
随后,韩春子引杨锦至供奉无极门历代先祖的灵位前,令其焚香叩首,认祖归宗。礼毕,便只让杨锦依书自修,不再过问。
杨锦怀揣古书,刚步出殿门,便见韩本翘着二郎腿在院中树荫下乘凉。瞥见杨锦手中古卷,韩本嘴角一撇,语带戏谑:“哟,得了宝贝了?杨兄弟,好生修炼,他日神功大成,可别忘了提携提携师兄我啊!”杨锦只作未闻,径直走到那熟悉的石阶坐下,怀着期待与忐忑,翻开了那本《无极功》。
开篇赫然写道:“天地有阴阳,万物复生长。阴生阳,阳生阴,万千之气皆阴阳,阴阳互生功法强。”词句古奥,义理玄微。杨锦耐着性子读下去,越读越是心惊!这洋洋万言,通篇皆是阐述阴阳互根、气机流转的玄理,于具体的修炼法门、行气导引之术,竟是只字未提!
杨锦心中疑窦丛生。此后数日,他废寝忘食,反复研读书中晦涩词句,苦苦思索其中真意,却如雾里看花,始终不得其门而入。幸而那书皮之上,“太极功”三字古篆清晰无误,书页的古旧程度也绝非作伪,这让他勉强按下心中焦躁。
这日清晨,杨锦又坐在石阶上,对着《无极功》蹙眉苦思。韩本叼着草茎,哼着小调正欲出门,见状停下脚步,蹲在杨锦身旁,指着石台上正以单掌倒立、吐纳导引的韩春子,嗤笑道:
“老爷子琢磨了一辈子这劳什子《无极功》,屁也没琢磨出来!这才改练起了这‘无极式’!要真有啥绝世武功藏着,咱无极门能混成这光景?”语气中满是嘲弄与不屑。
杨锦闻言,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石台上的韩春子。只见老人白发垂落,遮住了眉眼,单臂倒立的身形却稳如磐石,笔直如松。随着悠长深沉的呼吸,仿佛与周遭天地气息隐隐交融。杨锦看得入了神,直到老人缓缓收功,步履从容地回屋,他才猛地回过神来!
脑中灵光乍现!方才韩春子倒立练功的姿态,岂不正暗合了“天地反转,阴气下沉而阳气上升”的至理?其吐纳导引的节奏、身形转换的韵律,竟与《无极功》中那些玄奥的理论隐隐契合!杨锦心中豁然开朗,一阵狂喜涌上心头!他连忙起身,快步走向韩春子屋内求证。
屋内,韩春子闭目端坐太师椅,正一粒一粒,慢条斯理地从桌上粗陶碗里拈起蚕豆放入口中咀嚼。听到脚步声,眼皮未抬,缓缓道:“想通了?准备何时下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