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妻善逸听得见。
他听得见花牌碰撞的细微声响、听得见对面老头袜子里藏着的牌与脚踝摩擦的窸窣、也听得见右边浪人后槽牙因烦躁咬得咯咯作响……这些声音如同清晰的画卷在我妻善逸耳中展开。
“好了大家,”他将手中的牌“啪”地摊在桌上,脸上混合着欠揍和得意,“这一局又是我赢了!大家的筹码,我就收下了!”他伸手就去扒拉堆在中间的几枚铜钱和小银角。
这已经是我妻善逸连着赢下的第七局了,压抑的怒火在牌桌上炸开。对面被戳穿把戏的老头枯瘦的手指猛地指向善逸,唾沫星子几乎喷到他脸上:“混蛋小子!你是不是出老千了?!怎么可能连着赢!绝对有问题!”
右边的浪人反应更直接,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瞪着善逸,砂锅大的拳头带着风声就朝善逸的脑袋抡了过来,喉咙里发出低吼:“宰了你个小兔崽子!把老子的钱吐出来!”
“哇啊啊啊救命啊——!”善逸吓得魂飞魄散,发出凄厉的惨叫,身体却像泥鳅一样猛地一缩一窜。浪人势在必得的一拳擦着他的后脑勺挥过,只带起几根黑发。
善逸连滚带爬地扑向门口,过程中还不忘把桌上剩下的、属于自己的那份筹码一把全撸进怀里。
老头气急败坏的咒骂和浪人沉重的脚步声、粗重的喘息紧追其后,但善逸总能险之又险地避开抓向他的手或是踢来的腿,仿佛背后长了眼睛,在一片鸡飞狗跳的混乱中,他狼狈却奇迹般地挤出了牌屋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
穿着打满补丁、洗得发白旧衣服的黑发少年背靠着冰冷的墙壁,大口喘着气,听着里面犹自传来的叫骂,拍了拍鼓囊囊的口袋,那里是刚才趁乱塞进去的“战利品”。
我妻善逸总是能赢。
花牌、双六……他喜欢这些游戏。因为他听得见。他能清晰分辨不同花纹的花牌在摩擦、碰撞时发出的独特而细微的声响;他能听出双六杯子里骰子旋转、撞击杯壁的轨迹和最终落定的点数;他甚至能“听”见胜利女神在对他招手时裙摆摩擦的窸窣声。
这双能捕捉几乎任何声音的耳朵,仿佛是天神对他听不见自己父母关爱的补偿,也成了他如今在这混乱世道里勉强糊口的本事。
所以,他听得见别人出老千时隐秘的动作发出的声音,听得见对手手里捏着什么牌,也听得见那个落魄浪人毫无章法、满是破绽的攻击路线会从哪里落下。
当然,他也听得见,此刻站在他对面的少女千代,因为说谎而微微加速、带着一丝紊乱节奏的心跳,以及她身体因为紧张而出现的、极其细微不自然的肌肉紧绷和关节僵硬。
千代微微低着头,手指绞着洗得发白的和服袖口,摆出羞涩又矜持的表情,声音细若蚊呐:
“善逸君……真的很想和你一起出门走走呢……可是,可是家里管得实在太严了,母亲大人她……我不想给你带来麻烦……”
她的语速比平时快了一点点,尾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紧接着,她像是为了转移话题,眼神飞快地瞥了善逸一下又迅速飘开,语气带上一点向往:
“啊,对了,我最近在街角的‘越后屋’看到一件新到的小裙子,粉色的,还有花边……真漂亮啊……”她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袖口粗糙的布料。
善逸其实都知道。他知道千代每天晚上会用轻快、带着期待的脚步走向镇子另一头。他听得见千代穿着他省吃俭用买下的新衣服,戴着廉价却亮晶晶的首饰,踩着他送的可爱小洋鞋时,鞋跟敲击石板路发出的“嗒嗒”声。也听得见她投入另一个男孩怀抱时满足的叹息,那声音像细小的针,扎在他心头。
“哈哈,我懂我懂!家教严是好事啊!”善逸打着哈哈,脸上的笑容有些僵硬,却努力维持着轻松的语气。
他非常自然地把早上刚从牌桌上拼命赢来的、还带着体温的钱币,一股脑儿塞进千代的手里,动作快得不容她推拒。
“给!千代酱这么可爱,穿上那件小裙子一定更漂亮了!下次……下次一定穿给我看看哦!”
千代的手下意识地攥紧了钱币,指尖因为用力微微发白。她垂下眼睑,长长的睫毛遮住眸底一闪而过的尴尬和算计,声音带着刻意的甜腻敷衍:
“嗯……好、好的,善逸君。下次……下次一定!”她心里飞快地盘算着:‘下次见面就借口说裙子不小心弄脏了……又能拿到一笔钱给阿正买礼物了。’
“那就说定了!明天傍晚,老地方见!”善逸像是没听出她话语里的敷衍,依旧笑得灿烂,用力挥了挥手。
“嗯,明天见……”千代小声应着,看着善逸转身离开的背影,轻轻吁了口气,将手里的钱币小心地收进怀里,转身朝着与善逸相反的方向,脚步轻快地走去,心里已经开始盘算晚上和心上人的约会。
善逸脸上的傻笑一直维持着,直到转过街角,确认千代再也看不见他。他独自走在回自己破屋的路上,脚步变得有些拖沓。
他能听见心脏在胸腔里沉闷地跳动,一下,又一下。他用力揉了揉脸,试图把那点挥之不去的失落感揉散。
‘算了算了,至少她又收下钱了,更可爱的千代酱!嘿嘿嘿……’
善逸在心里安慰着自己,努力把注意力转移到怀里沉甸甸的铜钱上,嘴角又努力扯出一个傻乎乎的笑容。‘有钱了!可以买鳗鱼了!’
他哼着不成调的小曲,推开那扇吱呀作响、仿佛随时会散架的破旧木门,回到了自己那个仅能遮风挡雨的、空空荡荡的小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