混沌魔尊邱鹰的意志如退潮般消散,留下的是破碎祭坛上死一般的寂静。逍遥子再也支撑不住,喷出一口混杂着内脏碎片的金色血液,整个人如同断线的傀儡般向后仰倒。拦银枪当啷一声落在地上,枪身上那些被魔气侵蚀的黑色纹路如同活物般缓缓蠕动。
“宫主!”
年媚儿第一个扑过去,九条狐尾虚影同时展开,化作柔和的粉光托住逍遥子下坠的身躯。她的手触碰到逍遥子肩膀的瞬间,脸色骤变——那具仙王法体内部,几乎已经是个空壳。经脉寸断,仙婴黯淡,本源燃烧留下的空洞如同被蛀空的树干。
天霓裳迅速将霓霞尺悬于逍遥子头顶,七彩霞光如雨洒落,试图稳住他溃散的生命气息。玄清师兄颤巍巍地从怀中掏出一个紫玉葫芦,倒出三颗散发着氤氲霞光的丹药,这丹药还是逍遥子自己炼制而成,送与玄清,此刻见之,却被逍遥子抬手制止。
“这收魂丹……没用的。”逍遥子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他的眼睛依然望着天阴魔消失的那片虚空,“本源燃尽,道基已损…寻常仙丹…救不了。”
“那也要试试!”年媚儿眼眶通红,强行将一颗丹药送入逍遥子口中。丹药入口即化,化作温润的暖流在他残破的经脉中流转,却如同滴水入沸油,瞬间就被那些本源燃烧留下的“空洞”吞噬殆尽,效果微乎其微。
龙晨环视四周,破碎大陆边缘,魔域深处正有更多的魔影在集结。他化出龙爪,沉声道:“此地不宜久留!必须立刻带宫主返回仙庭!”
“回得去吗?”玄清苦笑着指向来路,“万魔壁垒虽然被宫主撞破,但魔域不会没有后续布置。况且…”他看向逍遥子,“宫主如今的状态,经不起虚空乱流的颠簸了。”
逍遥子缓缓闭上眼睛。意识在黑暗中沉浮,宁珂最后那三个字如同烧红的铁烙,反复灼烫着他的神魂——“毁…了…我…”。他创造了她的躯壳,赋予她生命与形貌,她在玄修和丹道上引领过他,他们之间那亦师亦友亦造物的复杂情感…最终却要以毁灭收场。而他,连这最后的请求都无法完成。
更深处的绝望在于:魔引已经被带往魔域核心。一旦魔主纪子的意志完全通过宁珂这个完美容器降临,诸天万界都将陷入终末纪元。他亲眼见过魔主一丝魔念的可怕,而完整的魔主…那是连上古诸帝联手都只能封印而非彻底消灭的存在。
除非…
一个近乎疯狂的念头,如同黑暗深渊中升起的一点星火,在他濒临溃散的神魂中闪烁。
除非有同层次的存在能与之抗衡。
仙王之上,是为帝。
仙帝之境,亘古罕见。上一个明确记载晋升仙帝的存在,还要追溯到三十万年前镇压魔主纪子的“昊天帝尊”。自那之后,仙路似乎被某种无形屏障阻隔,再无帝者诞生。无数惊才绝艳的仙王巅峰强者,最终都倒在帝劫之下,身死道消。
而他现在,连仙王境界都岌岌可危。
“扶我…起来。”逍遥子忽然开口,声音依然虚弱,却多了一丝不同寻常的平静。
年媚儿和天霓裳对视一眼,小心地将他搀扶坐起。逍遥子盘膝坐于破碎祭坛的边缘,目光扫过周围——黑色水晶祭坛布满裂痕,残留的魔纹仍在散发着令人不适的波动;插在地上的拦银枪,枪尖沾染着魔血与他的金血,微微震颤;更远处,破碎大陆的边缘正被魔域的黑暗缓慢吞噬。
“你们听我说。”逍遥子开口,每个字都说得缓慢而清晰,“立刻返回仙庭,开启‘万古长青大阵’,封闭所有与外界连通的通道。魔引已被带走,魔主苏醒只是时间问题。在那之前,魔域应该不会大举进攻,它们在等待它们的主宰归来。”
“宫主,那你呢?”年媚儿急道。
“我留下。”
三个字,让四人都愣住了。
“此地是魔域边缘,魔气侵蚀严重,宫主你如今的状态留下,无异于自寻死路!”玄清老道急得白须颤抖。
逍遥子缓缓摇头,他的目光落在那柄拦银枪上:“你们看这枪。”
众人顺着他的目光看去。那柄曾随逍遥子征战四方、裁切出宁珂形体的先天灵宝,此刻枪身上的魔气侵蚀纹路竟在缓慢变化——不是被净化,而是与枪灵本身的破邪之力形成了一种诡异的平衡。枪身一半萦绕着纯净的银白仙光,一半流淌着粘稠的漆黑魔气,二者在枪锷处交织成一个旋转的太极图案。
“混沌源泥的包容特性,拦银枪的界定之力,太阴魂能的纯净,我的魂源墨迹…”逍遥子低声自语,“创造与毁灭,光明与黑暗,秩序与混沌…原来如此。”
他抬起头,眼中重新燃起某种近乎偏执的光芒:“我错了。一直以来,我都以为‘创造’是纯粹的光明,‘毁灭’是纯粹的黑暗。但创造宁珂的过程本身,就暗含了混沌与界定、生与死的对立统一。她是这个矛盾的产物,而我…从未真正理解我亲手缔造的这个‘矛盾’。”
“你想做什么?”天霓裳心中升起不祥的预感。
“证道。”逍遥子吐出两个字,“在此地,以我残存之本源,借这祭坛残留的魔主意志与创造宁珂时领悟的法则…冲击仙帝之境。”
“疯了!”龙晨低吼,“宫主,你现在道基受损,本源枯竭,莫说冲击仙帝,就是维持仙王境界都难!在此地冲击帝境,无异于引魔气入体,自取灭亡!”
“正因为道基已损,才有了重塑的可能。”逍遥子的语气异常冷静,那是绝望之后沉淀出的决绝,“完整的仙王道基,反而无法容纳‘帝’的法则。破而后立…这是我唯一的生机,也是这世间唯一的希望。”
他看向四人,目光前所未有的严肃:“若我成功,或许还能与即将苏醒的魔主一搏。若我失败…”他顿了顿,“仙庭就交给你们了。带着所有人,逃往‘归墟海眼’,那里是上古诸帝留下的最后避难所,或许能拖延一些时间。”
“我们不走!”年媚儿斩钉截铁,“我们为你护法!”
“不行。”逍遥子摇头,“帝劫降临,方圆百万里都将化为劫土。你们留下,必死无疑。而且…”他看向魔域深处,“我需要你们活着,将这里发生的一切告知诸天万界。魔主将归,这不是仙庭一家的劫难。”
天霓裳还想说什么,逍遥子已经抬起手,用最后的力量在虚空中划出一道符印。符印光芒闪烁,化作一道空间门户——那是直接通往仙庭核心的紧急传送阵。
“走。”逍遥子闭上眼睛,不再看他们,“这是命令。”
四人站在原地,看着逍遥子盘坐在破碎祭坛上那单薄却挺拔的背影,看着他身上那些触目惊心的裂痕中缓慢渗出的金色血液,一时间百感交集。
玄清师兄深深一揖到地,眼泪纵横:“宫主…保重。”
龙晨重重抱拳,龙目含泪,转身踏入传送门。
年媚儿咬着嘴唇,将一枚粉色玉符放在逍遥子身边:“这里面封存了我三滴本命精血,危急时刻或可一用。”说完,她也转身离去,背影决绝。
最后是天霓裳。她没有立刻离开,而是走到逍遥子面前,蹲下身,直视着他的眼睛:“你知道宁珂最后传给我的意念是什么吗?”
逍遥子身体微不可查地一震。
“她说,‘告诉他,我不恨他。只是遗憾,没能真正做一次自己。’”天霓裳轻声道,“所以逍遥,不要带着愧疚去证道。带着希望去。为了让她有机会…真正做一次自己。”
说完,她起身,踏入传送门。光芒消散,破碎大陆上只剩下逍遥子一人。
寂静重新笼罩。只有魔域的风呜咽着吹过,卷起祭坛上的黑色尘埃。
逍遥子缓缓睁开眼睛。他拿起年媚儿留下的玉符,握在掌心。然后,他伸手握住了那柄半仙半魔的拦银枪。
枪身入手,两股截然不同的力量顺着手臂涌入体内。仙光温和,滋养着他残破的经脉;魔气暴戾,撕扯着他本就脆弱的道基。剧痛袭来,逍遥子闷哼一声,嘴角再次溢血。
但他没有放手。
反而主动引导那两股力量,在自己体内运转。
这是疯狂的举动。仙魔之力本不相容,强行融合只会导致爆体而亡。但逍遥子此刻的道基已经破碎,反而没有了“容器”的限制。仙光与魔气在他体内横冲直撞,所过之处,原本的经脉、穴窍、仙婴碎片被进一步摧毁,然后又在某种奇异的力量作用下,缓慢地重组。
痛。
无法形容的痛。
仿佛每一寸血肉都被碾碎,每一缕神魂都被撕裂。逍遥子的身体剧烈颤抖,皮肤表面浮现出金银两色的纹路,那些纹路如同活物般游走、碰撞,迸发出细密的电火花。
但他的眼神却越来越亮。
“创造…”他喃喃自语,脑海中浮现出当年炼制香膜皮的场景。月华之精、星辰之髓、混沌源泥…那些截然不同的材料在白莲并蒂真灵火中融合,最终化作至纯之基。
“界定…”拦银枪的锋刃划过香膜皮,裁出完美的人形轮廓。那一刀,定义了“形”。
“赋予…”魂能执笔,蘸取魂源为墨,一笔一画,勾勒眉眼。那一笔,赋予了“神”。
“点化…”最后的法术落下,无生命的造物睁开双眼。那一刻,“人”诞生了。
整个过程,不正是对立统一的法则体现吗?混沌与秩序,无形与有形,死物与生命…所有看似矛盾的力量,在某个更高的层面上达成了和谐。
而他,一直只看到了创造的光明面,却忽略了创造本身蕴含的“毁灭”种子——为了创造新的事物,旧有的形态必须被打破。
“我明白了…”逍遥子低语,他松开拦银枪,双手在胸前结出一个古朴的印记。
这个印记不属于任何已知的仙道传承,那是他在创造宁珂时,自然而然领悟的,却从未真正使用过的——造物之印。
印记成型的刹那,整个破碎大陆震动起来。
不是地震,而是法则层面的共鸣。
祭坛上残留的魔纹亮起,那些曾用来束缚宁珂、接引魔主意志的纹路,此刻却化作精纯的混沌法则碎片,朝着逍遥子汇聚。与此同时,虚空中,点点星光穿透魔域的黑暗垂落——那是周天星辰之力,感应到了造物之印的召唤。
仙光与魔气,星辰之力与混沌法则,四股力量以逍遥子为中心,开始旋转、融合。
他的身体成了熔炉。
破碎的道基成了原料。
意识沉入最深处的领悟——那关于创造、关于生命、关于对立统一的终极奥秘。
时间失去了意义。
逍遥子感觉自己仿佛分裂成了无数个部分。一部分是当年那个意气风发的年轻仙王,在太阴星核深处救下一缕纯净魂能;一部分是那个小心翼翼的创造者,看着自己亲手“画”出的存在睁开双眼;一部分是那个亦师亦友的同伴,与她在冰璃阁论道千年;一部分是那个绝望的失败者,眼睁睁看着她被魔纹吞噬,被带往深渊…
所有的“我”都在此刻汇聚。
所有的感悟都在此刻升华。
体内,新的道基正在成型。那不是纯粹的仙王道基,也不是魔尊魔基,而是一种更本质、更根源的东西——它包容仙魔,统御阴阳,界定虚实,创造与毁灭在其中达成动态的平衡。
但这个过程,太慢了。
按照这个速度,等他将新的道基彻底稳固,魔主恐怕早已完全苏醒。
逍遥子睁开眼睛,看向插在地上的拦银枪。枪身上的太极图案旋转得越来越快。
“不够…”他低声说,然后做出了一个更加疯狂的决定。
他抬手,一指点在自己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