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易普拉欣是不同的风景。
他总是以最快的速度狼吞虎咽,仿佛不是在品尝食物,而是在完成一项补给任务。
他往往是第一个吃完的人。
然后,在众人或诧异或不解的目光中,他绝不会回到营房休息,而是立刻起身,直奔靶场或者战术训练场。
靶场成了他第二个“家”。
即使白天已经进行了大量的实弹射击,他依然会利用这宝贵的休息时间,自己加练。
他没有额外的弹药配额,就进行空枪练习。
一遍遍地重复举枪、瞄准、击发的动作,专注于呼吸控制、扳机指法的平稳、以及姿态的微调。
他对着阳光观察瞄准镜的虚光,在不同角度练习快速出枪。
有时,他会恳求弹药管理员,用自己省下的配给或者其他小东西,换取寥寥几发额外的子弹,用于验证他空枪练习的成果。
露娜不止一次在巡视时,看到那个瘦小却异常执着的身影,在空旷的靶场上,一遍遍地重复着枯燥至极的基础动作,夕阳或星光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
他的专注力惊人,往往察觉不到露娜的到来。
有一次,露娜在他身后站了足足五分钟,看着他进行故障排除练习。
他的动作已经相当流畅,但露娜还是看出了一个小瑕疵。
“手太僵。”
露娜清冷的声音突然响起,吓了易普拉欣一跳。
他猛地转身,看到露娜,立刻挺直身体:
“顾问阁下!”
露娜没有看他,目光落在他的手上:
“排除卡壳时,手腕要柔,靠瞬间的爆发力,不是用死力去硬拉。你的动作效率不够高,在实战中会慢零点几秒。”
她说着,直接拿过他手中的R-14,咔嚓一声制造了一个模拟故障,然后手腕以一个极其巧妙的角度一抖一拉,故障瞬间排除,速度快得几乎看不清。
“看明白了?”
露娜把枪递还给他。
易普拉欣眼睛一亮,如同发现了新大陆。他立刻接过枪,尝试模仿露娜的动作。
起初很别扭,但他毫不气馁,一遍又一遍地练习。
“谢谢您,顾问阁下!”
他一边练习,一边大声说道,语气中带着真诚的感激和兴奋。
露娜看着他专注练习的样子,淡淡地说:
“你的狠劲不错,但要用对地方。蛮力解决不了所有问题,技术和头脑更重要。理论课也不能落下。”
“是!顾问阁下!我会更努力的!”
易普拉欣大声回答,手上的动作丝毫未停。
露娜没有再说什么,转身离开。
她知道,这块璞玉,正在以惊人的速度自我打磨。
他那股不服输、对自己极端苛刻的狠劲,或许正是这支未来的特种小队最需要的精神内核。
第一周的高淘汰率已然显现,但易普拉欣,这个从加沙地狱爬出来的少年,正用他的方式,顽强地向着金字塔尖发起冲击。
训练进入第二周,淘汰仍在持续。
白天的斯巴达式体能和武器操练榨干着每个人的精力,夜晚的理论课程则折磨着他们的神经。
易普拉欣依旧是那个最拼命的,他像一块贪婪的海绵,疯狂吸收着一切能让他变强的知识。
但他也遇到了瓶颈,尤其是在一些需要更深层次理解和计算的战术理论、以及外骨骼基础神经科学原理上。
这天深夜,理论课结束后已是凌晨两点。
大多数学员拖着疲惫不堪的身躯直接瘫倒在床,鼾声如雷。
易普拉欣却抱着一本厚厚的、写满笔记和问号的《单兵外骨骼系统基础理论与维护》教材,犹豫了片刻,最终鼓起勇气,走向了教官宿舍区——
露娜单独住在一间简陋的临时办公室里。
他站在门外,深吸了几口气,才轻轻敲了敲门。
“进来。”
里面传来露娜清冷的声音,似乎也还没休息。
易普拉欣推门进去,看到露娜正坐在桌前,对着电子屏幕研究着复杂的战术推演图。
她抬起头,看到是他,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讶异。
“顾问阁下,抱歉打扰您休息。”
易普拉欣立正,语气恭敬但带着急切,“我……我有几个关于外骨骼神经接口信号滤波算法,以及在不同沙尘密度环境下动力输出补偿的问题,实在搞不明白……”
他指着教材上划出的段落,眉头紧锁。
露娜示意他走近。
她接过教材,扫了一眼他提出的问题,都是相当深入和技术性的难点。
她没有立刻解答,而是放下教材,目光平静地看着他:
“这些问题,对于现阶段的你们来说,理解到应用层面即可,不需要深究到算法级别。你的时间应该更优先分配给基础战术和武器精通。”
易普拉欣脸上闪过一丝倔强:
“但是顾问阁下,我想彻底弄明白!我不想只是会操作,我想知道它为什么这样工作!这样……这样以后万一坏了,或者在极端环境下,我或许能自己想办法!”
他的眼神灼灼,充满了对知识的渴望和一种不搞明白誓不罢休的执拗。
露娜沉默地看着他,没有立刻反驳。办公室里只有电子设备低沉的运行声。
过了一会儿,她忽然开口,话题陡转:
“易普拉欣,你之前在加沙……生活是什么样的?”
这个问题完全出乎易普拉欣的意料,他愣在原地,一时没反应过来。
几秒后,他才迟疑地开口:
“……顾问阁下?”
“我只是好奇,”露娜的语气听不出太多情绪,“是什么样的环境,塑造了你这样的……性格。”
她用了“性格”这个词,但易普拉欣感觉她指的可能是更深处的东西。
易普拉欣低下头,双手不自觉地握紧了。
沉默笼罩了小小的办公室。
就在露娜以为他不会回答,准备将话题拉回技术问题时,他开口了,声音低沉而缓慢,仿佛每一个字都带着沙砾。
“……大部分时间,在地下。在地道里。”
他开始叙述,眼神失去了焦点,仿佛穿透了墙壁,回到了那片饱受蹂躏的土地。
“地道不是你们想象的那种……军事通道。很多就是老百姓自己挖的生存空间,狭窄、潮湿、黑暗,永远弥漫着泥土、汗水和恐惧的味道。没有电,只有微弱的应急灯或者蜡烛。空气不流通,很闷,混合着发电机废气和……伤口腐烂的气味。”
“能听到的声音……永远都是上面传来的。无人机的嗡嗡声,像讨厌的苍蝇,但你知道它随时能要你的命。爆炸声,有时很远,有时近得让你感觉整个地道都在颤抖,泥土簌簌地往下掉。还有……哭声,孩子的,女人的……永远都有哭声。”
他顿了顿,呼吸变得有些沉重:
“我们得像老鼠一样生活。找吃的很难,干净的水是奢侈品。生病了……很多时候只能靠自己硬扛。我见过很多人……只是因为一点点小感染,或者得不到治疗的伤,就……慢慢没了。”
说到这里,他猛地抬起头,眼中燃起压抑的火焰:
“但这还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他们(以色列士兵)下来的时候……”
露娜静静地听着,没有打断。
“他们会突然冲进来,带着强光手电和大声的呵斥。他们会搜查每一个角落,砸烂任何看起来可疑的东西——很多时候那只是我们仅剩的一点食物和药品。他们会把男人和男孩拖出去审问,殴打……或者直接带走,很多人再也没回来。”
他的声音里充满了冰冷的恨意,“他们不在乎你是不是平民,不在乎你是不是孩子……在他们眼里,我们所有人都是‘恐怖分子’,或者‘恐怖分子’的潜在温床。”
他似乎陷入了某种痛苦的回忆,语速加快:
“我见过一个士兵,当着母亲的面,用枪托砸碎了她儿子攒钱买的、用来学习的老旧平板电脑,只因为那里面有几句……他们认为是‘煽动性’的诗句。我见过他们故意污染我们的储水罐……就因为怀疑附近有抵抗分子的活动。他们可以随意闯入任何人的家,拿走任何东西,逮捕任何人……不需要理由。”
他的叙述停了下来,胸膛微微起伏,办公室里的空气仿佛都因他的故事而变得沉重粘稠。
露娜沉默了很久。
她经历过战争,见过死亡和残酷,但加沙这种长期处于被封锁、被占领状态下的日常性、系统性的压抑和绝望,是另一种层面的地狱。
她似乎有点明白,眼前这个年轻人身上那股近乎自虐的狠劲和永不熄灭的怒火从何而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