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铁军深吸一口气,转身跟进屋。
她拧了热毛巾,蹲在炕沿边,避开伤口,一点一点擦拭二埋汰脸上的血泥。
动作稳,手却冰凉。
“咋……整的?”她问,声音压得低,像怕惊着什么。
二埋汰咧着漏风的嘴,含混地比划:“追……追鸡……脚、脚滑……出溜坡底了……光阳哥……拽上来的……”
“追沙半鸡能摔没半条命?”宋铁军手下一顿,毛巾按在他肿起的颧骨上,力道重了些。
“哎呦!”二埋汰疼得缩脖子,“真、真就……点儿背……”
宋铁军没再追问,沉默地拧干毛巾,继续擦拭。
屋里只剩下柴火在灶膛里噼啪作响,以及二埋汰粗重压抑的喘息。
屋外院子里,剥皮刀刮过猪皮的“沙沙”声。
汉子们吆喝卸肉的号子声、雪被踩实的“咯吱”声,隔着门板嗡嗡地传进来,衬得屋里这份安静愈发沉重。
油布铺好了。
三狗子和大果子男人小心翼翼把二埋汰挪上去。
宋铁军端来兑好的温水,用棉团蘸着,一点点清理他手上腿上的擦伤。
每擦一下,她眉头就蹙紧一分。那
身新做的厚棉袄棉裤全毁了,棉花翻卷着,沾满泥雪血污。
“败家玩意儿……”她低声骂了一句,不知是说衣服,还是说人。
二埋汰嘿嘿傻乐,想摸摸她的脸,胳膊却抬不利索:“闺女……没吓着吧?”
“她爹都快喂狼了,她能好?”
宋铁军拍开他勉强抬起的手腕,眼圈终于忍不住红了,别过脸去,“闭眼!程大夫马上到!”
陈光阳掀帘子进来,带进一股寒气。
他扫了眼炕上二埋汰的惨样,又看看宋铁军通红的眼眶和紧抿的嘴唇,心里明镜似的。
他抓起灶台边温着的酒壶,仰脖灌了一口,抹抹嘴:“铁军,出来搭把手,看看下水咋拾掇。”
宋铁军知道这是支开她。
她替二埋汰掖好被角,深深看了他一眼,转身跟陈光阳走到外屋地。
门帘落下,隔开了里屋的动静。
外屋地堆着刚卸下来的半扇猪肉,膘厚肉红,腥气扑鼻。
大果子正蹲在地上吭哧吭哧洗猪肠子。
陈光阳没看猪肉,背对着宋铁军,拿起案板上的砍骨刀,手指试了试锋刃,刀面映出跳跃的灶火。
“光阳哥……”宋铁军的声音在背后响起,带着极力压抑的颤抖,像绷紧的弦。
“你跟我说实话……他这……是不是我妨的?”
陈光阳手一顿,刀尖“当”一声轻磕在案板上。
他没回头。
宋铁军往前挪了半步,来到了陈光阳面前。
昏暗中,她挺直的腰背微微佝偻下来,声音更低,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求证:“打小……他们就叫我‘扫把星’、‘丧门妇’……前面结婚……都没了……好不容易……跟了二埋汰……日子刚见点亮……他就……”
她哽住,后面的话被翻涌的酸楚堵在喉咙里,化成一声破碎的哽咽。
“是不是……我这寡妇命……就改不了?沾谁克谁?连累他遭这血光之灾?”
陈光阳猛地转过身。
灶膛的火光跃动在他脸上,照出眉宇间刀刻般的冷硬。
他盯着宋铁军,眼神锐利得像刚才劈开风雪的斧刃。
“宋铁军!”他连名带姓,声音不高,却像铁锤砸在砧板上,“你他妈给我听好了!”
宋铁军被他吼得一震,下意识抬起泪眼看着这个在靠山屯说一不二的男人。
“寡妇命?克夫?”
陈光阳嗤笑一声,带着毫不掩饰的嘲讽。
“这话你也信?你宋铁军什么时候怂成这样了?当年拎着擀面杖追打刘大猛子的劲儿呢?
为了护着二埋汰那点山货,在黑市儿跟三个老娘们儿玩命的泼辣呢?啊?!”
他往前逼近一步,迫人的气势让宋铁军不自觉后退,脊背抵住冰冷的土墙。
“二埋汰今儿摔沟里,是他自个儿虎!是他追猎物不看脚下!是他走背字儿!跟你宋铁军有个屁关系!”
陈光阳的唾沫星子几乎喷到她脸上,“你瞅瞅你!管着全屯子的分红菜,深更半夜还操心着这个虎逼爷们儿!靠山屯的生产队长!
让一帮老爷们都服气的宋铁军!就为个狗屁不通的‘寡妇命’,在这儿哭唧唧?臊不臊得慌?!”
他越说越气,手指几乎戳到宋铁军鼻尖:
“还‘妨’他?我告诉你!二埋汰这傻狍子能娶到你。
是他赵家祖坟冒青烟,是傻人有傻福!要不是你宋铁军豁出命护着,在黑市儿那回,他脑袋早让人开瓢见阎王了!
还能有今儿这出?还能有他闺女?还能腆着脸在这儿惦记杀猪菜?!”
“光阳哥……我……”宋铁军被他劈头盖脸一顿骂。
眼泪憋了回去,脸上火辣辣的。
心底那点盘踞多年的阴冷恐惧,却像被这通怒吼撕开了一道口子。
“你什么你!”陈光阳打断她,语气缓和了些,但依旧斩钉截铁。
“缘分这玩意儿,就像你嫂子当年说的,‘看着不相干的两个人,因为缘分,就走到了一起’!
你跟二埋汰,一个实诚得冒傻气,一个刚烈得赛过穆桂英,正好烧成一团火!
旁人泼的脏水,砸的石头,都没浇灭!怎么?日子过好了,肚里有娃了,当上队长了,你倒自己往那脏水坑里跳?宋铁军,你脑子让门挤了?!”
“哐当!”里屋门帘被猛地掀开。
二埋汰不知何时挣扎着挪到了门口,半边身子倚着门框,肿得只剩一条缝的眼睛努力睁着,嘶哑着漏风的嗓子吼:“光阳哥!骂……骂得好!
媳妇!别……别听那些王八犊子胡咧咧!我赵凯……命硬着呢!阎王爷都……都嫌我埋汰,不收!”
他喘着粗气,胸口剧烈起伏,却咧着豁牙的嘴,朝宋铁军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有……有你……有闺女呢……我这命……金贵着呢!克……克个屁!谁克谁……还不一定呢!下……下辈子……还找你!”
“噗嗤……”蹲在地上搓猪肠的大果子没忍住笑出了声,赶紧捂住嘴。
宋铁军看着丈夫那副惨不忍睹却又无比认真的滑稽模样,听着他漏风的誓言,再对上陈光阳那恨铁不成钢却透着暖意的眼神。
心口那块压了多年的、名为“晦气”的冰疙瘩,“咔嚓”一声,彻底碎了。
滚烫的热流汹涌而上,冲散了眼底的泪意,也冲走了那点可笑的惶恐。
她抬手,狠狠抹了把脸,再抬头时,那双眼睛,重新燃起熟悉的、铁军特有的亮光,像淬了火的刀子,又稳又利。
“滚回去挺尸!”她冲着二埋汰吼,声音恢复了往日的脆亮。
“程大夫一会儿就来了,瞅你这鬼样子!”
说完,她不再看丈夫,弯腰从案板下拖出个大瓦盆,“咣当”一声顿在地上,对大果子道:“果子,肠子洗干净点!今儿这顿杀猪菜,油水足!管够!”
她挽起袖子,露出结实的小臂,抄起陈光阳刚才试过的那把砍骨刀,走到院子里那巨大野猪旁边。
雪光映着刀刃,寒光一闪。
她单手叉着腰,另一只手挥刀指向忙碌的众人,中气十足地吆喝:
“都听好了!下水归我拾掇!棒骨、板油先下锅熬汤!五花三层切厚片!酸菜缸在墙角,捞它两颗!粉条子泡上!今儿这顿杀猪菜,给我整出靠山屯的威风来!让这‘虎逼豁牙子’看看,他媳妇克不克他另说,管他吃饱喝足的本事,绰绰有余!”
“好嘞宋队长!”
众人哄笑着应和,刀斧撞击声、说笑声、灶膛里柴火爆裂声瞬间沸腾,将冬夜的严寒撕得粉碎。
火光跳跃中,宋铁军手起刀落,一块肥厚的板油稳稳落入盆中。
她微微侧头,目光扫过映着灯火的豆腐坊窗户,那里,她豁了牙的男人正努力扒着窗框,朝她傻乐。
什么寡妇命?她宋铁军的命,从来都是自己一刀一斧,从这冰天雪地里劈出来的!
她男人,她护得住!
这日子,她撑得起!
陈光阳在一旁点了点头,这才是她认识的那个尿性宋铁军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