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蕉影回廊(1 / 2)

州府的午膳设在回廊尽头的蕉影小厅,厅虽不大,只摆得下一张榆木圆案,案面被百年碗沿磨出一圈极浅的月牙,

案侧无窗,天光却从蕉叶背漏进来,漏得极细,一条条绿得发凉的线,落在五只白瓷盏沿,盏里盛的是赤豆小圆子,圆子有浮浮沉沉的感觉

璐璐大姐把最后一盏推到我面前,盏底垫一片新荷叶,叶脉里还跑着晨露,露被热气一蒸,化成一缕极轻的雾,雾扑在我睫毛上,逼得我把眼皮垂得更低

“先吹一吹,”声音像蒲团里抽出的新棉,“烫嘴的事,留给外头男人,咱们只烫心。”

我低头吹气,圆子却先我一步翻身,露出脐眼,脐眼里嵌一粒极小的小莲子,莲子皮皱得发软,

我使劲咬下去,齿锋先碰到一层糯,再碰到莲芯的苦,苦得极轻,却苦得把我胸口那道“空”瞬间填满——原来苦也能填坑,只要苦得够温柔。

就在对面,琳琅小妹正用一只空盏做戏台。

把草蚱蜢放在盏心,蚱蜢须搭在盏沿,

她指尖蘸一点豆沙,给蚱蜢“点唇”,点得极轻,却把自己唇角也蹭上一抹红,红得比胭脂淡,比心事浓。

“它叫跳跳,是我给它起的名字”说着便对我眨吧着眼,又继续说道“当年它掉的是左腿,我给它续右腿;如今它掉的是命,我给它续名字。”

说着,她忽然把盏一倾,蚱蜢便滑到我面前,盏底留一道豆沙尾,尾端翘头,像替她把“看顾”两字悄悄递给我。

我伸手接住,掌心刚拢,蚱蜢须便挠我生命线,挠得极轻,却挠出一阵痒,痒得我指背一弯,刚好碰到另一只手背——

原来是夏夏

夏夏三妹不知何时已蹲在我椅侧,手里捧一只空椰壳,壳里盛清水,水面上漂三片榕芽,芽心各托一粒赤豆,豆尖朝我,

“蝉姐洗手,”她说,“吃完甜,得把苦指缝冲干净,不然夜里做梦,梦会黏住,甩不掉。”

我依言伸手,水先漫过腕骨,再漫过当年射日弓留下的薄茧,茧被水一泡,发软,

夏夏却忽然把椰壳一翻,水“哗”地泻在砖缝,三粒豆滚下去,滚成一条极细的线,线头停在甘白靴尖。

甘白低头看豆,再看我,目光像月白袍被风掀起一角,露出里头藏着的旧补丁——补丁是莲纹,纹里曾绣我名字,如今被岁月洗得只剩半笔,却仍在他心口,贴着静脉跳。

“豆走了,”他轻声说,“线还在。”

说着,他从怀里摸出一只小小络子,络子用弓弦残丝编就,丝里夹一缕雾,雾被他指尖一捻,化成一颗几乎看不见的珠。

他把络子系在我裙带,系得极慢,扣能松也能紧,却不会再散。

珠贴在我髋骨,像给“射日”留一个空座,座里不坐人,只坐风

莲花师姐在一旁自始至终没动筷,把一盏清茶推来推去,茶面浮一粒白莲心,心被盏沿一挡,像被谁轻轻“嘘”了一声。

等到我们都停箸,她才开口,声音被蕉叶滤得只剩一缕:“州府后山有旧校场,场北角埋着五只石钵,钵口朝地,底朝天。钵底各凿一字,合起来是——不必回头。”

话音刚落,直接抬眼,眉宇间很自信,目光穿过回廊,落在远处那株红豆蔻,蔻果正一粒粒炸,炸得极轻,

“午后日头正好,”她继续说,“咱们去把石钵翻过来,让字朝天,让天替我们回头。”

众人无声,却同时起身。

案上还剩半盏豆沙,被甘白用指腹轻轻抹起,抹在我唇角,抹得极轻,

我舔了舔,甜里仍带一点旧瓦涩,却涩得刚好,甲不防刀,只防眼泪

回廊外,日头把晨烟最后一寸抽走,抽得极轻,像替我们把“外人”两字抽成丝,再缠到榕根上。

于是,就这样我们五人一前四后,影子在旧砖上叠成一朵梅,梅心空着,等我们把“不必回头”翻过来,再种进去。

风从廊檐落下,落在我裙带那枚雾珠上,珠轻轻一颤,颤成一句极轻的旁白——

“走吧,去把旧字翻个面,让天替我们保管往事,我们只负责把甜一路吃下去。”

州府后山的校场比我想的矮一截,草却长得高,高得能把“旧”字藏进叶背

草尖拂过脚踝,像谁用毛笔蘸了清水,在皮肤上练“横竖”,写完就蒸,只剩痒,痒得我把步子放得更慢——慢得能把“别急”踩成一条缝,让风先钻过去

校场北角果然正如莲花的判断,有五只石钵,倒扣如龟壳,壳面被日头晒出五圈汗渍,渍边浮一层极薄的盐霜,霜里嵌半截赤豆梗,梗已枯,却仍弯成月牙,

璐璐大姐先蹲下去,掌心贴住钵沿,不推,只让温度先问安

“它们在这儿等了十八年,”她低声说,“等得连苦字都结了茧,咱们得轻点,别把茧碰破。”

众人围成一朵半开的花,花蕊是五只石钵,花瓣是我们。

夏夏把盘古斧横放在草上,斧刃朝外,

琳琅摘下一片榕叶,垫在膝下,怕草汁染裙,却先染了指尖,绿得发凉;

甘白月白袍角掖在腰带,露出靴帮一层旧莲纹,纹被草影一遮,

莲花师姐把茶盏带来,盏里剩半片白莲心,心浮水面,随呼吸一荡一荡,

而我走到最中间那只石钵前,钵底凿的正是“必”字。

字口被岁月磨得发毛,毛边卷成极小的钩,钩住我裙带那枚雾珠,珠轻轻一响,

于是,我连忙伸手,指尖刚碰到“必”字的一撇,石钵却先自己动了——动得极轻,瞬间让我觉得掌心一暖

原来是璐璐大姐已在另一侧使力,并不用臂,用呼吸,一呼一吸,石钵便随之一隆一伏,像给“翻”字先练一遍心跳。

众人同时俯身,却无人喊号子,只让草声替我们数:

沙——一,沙——二,沙——三……

数到“五”时,五只石钵同时离地,翻个面,轻轻坐回草地,坐得极稳,

字果然朝天——

不必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