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3章 水晶(1 / 2)

夜色如墨,李明的指尖还残留着《金刚经》书页粗砺的触感。“所谓如来者,无所从来,亦无所去,故名如来。” 那句“如来与凡夫不二”的经文,像一枚投入心湖的石子,涟漪扩散,久久不散。睡意袭来时,他感觉自己的意识并未沉入黑暗,而是化作了一缕无拘无束的微风,在无边无际的识海中漂流、低语。那自语并非有声,却比任何声音都清晰,是关于存在,关于虚实,关于“我”究竟为何物的絮语。

这意识流的风,不知吹拂了多久,周遭景象渐次清晰。他“站”在了一片奇异之地,脚下是光洁如镜、氤氲着微光的白石广场,远处,熟悉的廊檐楼阁在薄雾中若隐若现——是稷下学宫。只是这学宫静得出奇,唯有他自己的意识之声,仍在无声地回响、延展。

就在这片意识的独白中,他看见了柳儿。

柳儿站在不远处的“经碑林”中。那并非真正的树林,而是一片矗立着无数巨大水晶长条石的空旷之地,石体剔透,内里仿佛有文字与光影流转,那是稷下学宫储藏与解析天地至理的“记忆”与“规则”的象征。柳儿的身影在水晶的折光里显得有些虚幻,他正抬头仰望着其中最高峻的一块,侧脸沉静,如一幅静默的古画。

李明“走”过去,他意识中的自语并未停止,反而与眼前的景象交融:“看,这就是我们试图理解的世界,一块块巨大的、看似坚固的‘理’……”

忽然,那巨大的水晶碑内部传来细微的、如同冰裂的声响。紧接着,在无声无息中,所有的水晶长碑沿着无形的轨迹开始崩解、重组,化为一排排大小完全相同的、规整的正方形透明石块,整齐地排列开去,折射出冰冷而秩序的光芒。这变化并非破坏,而是一种形式的转换,从天然的峥嵘,变为人为的刻度。

就在这一刹那,望着柳儿沉静的背影,又看着眼前这“理”的形态剧变,李明意识中那奔流不息的絮语,忽然汇聚成一个清晰无比的念头,或者说,一种超越念头的“了然”:

凡所有相,皆是虚妄。稷下的辉煌,经义的玄奥,心中对柳儿那份朦胧的欣赏与牵挂,乃至“自我”此刻的惊奇与感悟,与这水晶由峥嵘化为方整,又有何本质区别?皆是缘起缘灭的形态,皆是心识所映的幻影。如来如是,凡夫亦复如是,在这变幻的“相”背后,那不生不灭、不垢不净的,才是真实。

他“了然”了。这了然并非获得了什么知识,而是某种执着的松脱。他甚至觉得,柳儿那沉静的背影,或许也知晓这“幻”与“真”,只是无需言说。

于是,在这了然的心境中,他那意识流的自语并未停歇,反而更加自在、空灵,如溪水漫过圆润的卵石。梦中的学宫、经碑、柳儿的背影,都成了这意识之流中映照的风景,清晰又虚幻。

“吱呀——”

一声突兀的、干涩的木轴转动声,无比真实、无比粗粝地刺入了这片意识流淌的世界。

是爷爷半夜起来,推开了他卧室的房门。

李明猛然从床上惊起,胸口微微起伏,额角有薄汗。窗外,是沉沉的、真实的夜。梦中的水晶光华、柳儿的背影、那充盈天地的“了然”之感,如潮水般急速退去,只留下满室寂静和门外爷爷模糊的脚步声。

他怔怔地坐着,良久,才缓缓吁出一口气。

原来,那场看似漫长无尽、在“了然”中自在漂浮的意识之旅,在现实的刻度上,不过是从闭眼到被惊醒的短短一隙。而梦回稷下,见柳儿,观经碑幻化,所印证的那一点“无所从来,亦无所去”的真意,却如同指尖残留的经卷微凉,清晰地烙在了醒来的世界里。

梦耶?醒耶?如来与凡夫,相隔的,或许也只是一道意识的涟漪,一次心跳的间隙。而李明知道,有些“了然”,一旦发生,便再不同了。

梦的余温与现实的清冷在肌肤上交织,李明在黑暗里静坐良久。爷爷的脚步声渐远,隔壁传来老人窸窸窣窣重新躺下的声响,夜重归沉寂。然而,那梦中“了然”的澄明感,并未随梦境完全散去,反而像一块被溪水冲刷过的温润玉石,沉在心底,触手生温。他再也睡不着,索性披衣起身,推开半扇木窗。凉夜的风拂面,带着泥土与草木的气息,与梦中稷下经碑那种纯粹、近乎抽象的“理”之气息截然不同,却同样真实,甚至更为丰厚。

他想起柳儿。梦中的柳儿只是一个静默的侧影,一个在宏大“理”的变幻前沉静的存在。但在现实的记忆里,那个在稷下学宫的柳儿,却是鲜活的、具体的。

那是三年前的春日,辩会之后。李明因一着妙论,被几位师长留下探讨,出来时已是日影西斜。他信步走到学宫后山的溪涧边,想洗去一身的疲惫与亢奋,却见柳儿独自坐在溪边一块平整的青石上。他正用一把小银刀,细细地削着一截新折的柳枝,柳叶的清新气息淡淡弥散。夕阳的金辉洒在他低垂的睫毛和专注的指尖,与辩会上那个言辞犀利、引经据典的柳生判若两人。

“柳兄好兴致。”李明走近,笑着招呼。

柳儿闻声抬头,眼中还残留着一点未褪尽的、属于个人独处时的空茫,随即泛起惯常的温和笑意:“李兄。辩会上的风采,令人心折。” 他将手中已初具雏形的一支柳笛递过来看,“雕虫小技,聊以遣怀罢了。再锋利的言辞,再精妙的玄理,有时也不及这一缕草木之声贴近人心。”

李明接过那支尚未钻孔完成的柳笛,触手微凉湿润,带着植物的韧性与生命感。那一刻,他忽然觉得,眼前这个能将经义阐发得如庖丁解牛般清晰的同窗,内心或许另有一片更为幽微、与自然天地直接交感的世界。就像此刻,他手中是即将成形的笛,眼中映着溪水的光,人却仿佛与这暮色溪声融为了一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