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所从来,亦无所去……” 窗前的李明低声重复了一句。梦中的柳儿面对经碑幻化,是否也如那日溪边一般,是“贴近”而非“剖析”?是“融入”而非“对峙”?
这个念头让他心弦微动。梦中经碑从峥嵘水晶化为规整方石,是“理”的固化与框定;而柳儿溪边削笛,是将自然的生机化为可感的韵律。一者趋向抽象与秩序,一者趋向具象与灵动。这其中,是否暗含着某种他之前未曾全然领悟的、关于“真”的两面?
夜风吹得书案上的《金刚经》书页轻轻翻动。李明走回桌边,手指拂过那些墨字。经文破一切相,直指空性;而人间烟火、溪边柳笛、乃至对某个人一份朦胧的欣赏,这些“相”,又该置于何地?梦中的“了然”让他看到了“不二”,而醒后的追忆,却让他触摸到了“不一”。这“不一”中的纷繁万象,在“不二”的视角下,是否也别有一种鲜活的意义?
他仿佛又看到梦中柳儿转身,不是梦里的模糊,而是带着溪边那抹清润的笑意,看向他。那目光似乎穿透了梦境与现实的壁垒,在问:李明,你“了然”的,究竟是什么?是那寂然不动的“真如”,还是这生动变迁的“万象”?亦或,你已明白,真正的“了然”,或许正是能于这变迁万象之中,安然体会那寂然不动的意味?
窗外,远远传来隐约的鸡鸣,东方天际透出极淡的一抹蟹壳青。夜晚将尽,白日将临。李明合上经卷,知道今夜这场从经义到梦境、再到回忆的漫游,该暂时告一段落了。但有些东西已经不同。梦回稷下,见柳儿,与其说是重温旧事,不如说是在心镜的涟漪中,照见了更深的自己,以及那份与“理”、与“情”、与世界相处的,正在悄然转变的视角。
白日的生活即将裹挟一切,而那份沉在心底的、关于“了然”的余温,与柳儿溪边削笛的侧影,将成为一枚无声的印记。或许,真正的修行,不在深山古刹,不在辩会高台,而就在这梦醒交织、回忆与现实浮沉的心念起落之间。李明忽然觉得,等到天明,阳光普照之时,眼中的寻常世界,或许也会染上一层梦中经碑那般通透而崭新的微光。!而这,或许才是那场梦,真正想要带给他的启示。
梦醒了。
最后一点梦境的水纹,从意识的滩涂上彻底退去。李明坐在渐次明亮的晨光里,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粗糙的桌面纹理。梦中的“了然”并未消失,但也褪去了那种笼罩一切的、近乎绝对的光晕,变得像一枚沉在清潭底的卵石,安静,温润,存在感明确,却不再试图解释或笼罩一切。
屋外传来爷爷扫洒庭院的沙沙声,母亲在灶间轻轻放置碗碟的磕碰,邻居家孩童半醒半梦的嘟囔。这些声音,带着人间晨起特有的、略显杂乱的生机,一丝丝、一缕缕地渗入房间,将他彻底拉回这个名为“此刻”的坚实世界。梦里那宏大、静谧、充满抽象“理则”变换的稷下学宫,与眼前这间弥漫着旧木、尘灰与即将到来的粥米香气的屋子,形成了无比鲜明的对照。
他起身,推开房门。清冽的空气涌来,东方天际正被霞光一层层染透,由蟹壳青转为鱼肚白,再晕开淡淡的金红。这光景,寻常可见,此刻看来,却因心底那枚“卵石”的存在,而有了别样的质感。霞光并非“相”,亦非“非相”,它就是光,如此地呈现着。爷爷扫地的身影,在晨光里拖得老长,那重复的动作里,有一种与梦中经碑幻化截然不同的、近乎永恒的韵律。
他忽然又想起柳儿。这一次,不再是梦中的静默侧影,也不再仅是溪边削笛的清晰一幕,而是更多、更细碎的片段,从记忆深处被晨光唤醒:
是辩经时,柳儿被诘问至紧要处,不慌不忙,拈起案上一粒干瘪的松子,说“诸位所争,是此松子之内核耶,抑或其外之相耶?”,随即指尖微一用力,松子外壳碎裂,露出里面空瘪的、未能成实的仁。满座寂然,旋即莞尔。那种于最紧张处,以最平常物化解锋镝的机趣。
是深秋午后,两人共读某卷晦涩星图,柳儿忽然指着窗外一株叶子几乎落尽、却挂满红艳小果的树,说:“看,天理在星辰运转间,亦在此枝头荣枯里。所谓‘道在瓦砾,在屎溺’,古人诚不我欺。” 他眼中闪烁的,是近乎孩童发现秘密般的纯粹喜悦。
是某次学宫年节聚餐,众人喧闹,柳儿却悄悄将一块糕点掰碎,撒在廊下,引来几只不知名的雀鸟啄食。他倚柱看着,侧脸在灯笼暖光里显得异常柔和,那一刻,他仿佛与这细微的、人与生灵的馈赠,融为了一片静谧的欢愉。
这些片段,如此具体,带着当时的温度、光线、气味,甚至彼时自己心中细微的、未曾深究的触动。它们不是“水晶经碑”,也非“削柳成笛”,它们就是柳儿这个人,在时光中投下的、五彩缤纷的光影碎片。
“凡所有相,皆是虚妄……” 李明在心中默念,唇边却泛起一丝极淡的、了然的笑意。此刻,这句经文不再带来梦初醒时那种万物皆“空”、心无着落的微茫感。他忽然有些明白了。
梦中,他悟到“凡相皆妄”,是剥离了一切具体,看见了那不变的空性背景,如见水月镜花,知其为幻。而此刻,在这真切的晨光与鲜活的回忆里,他仿佛触摸到了这句话的另一面:正因为“凡相皆妄”,这眼前晨光、耳边人声、记忆里关于柳儿的点滴,才无需被执着,也无需被否定。它们只是如是地呈现着,如云卷云舒,如鸟雀啄食,如柳儿当年手中的柳笛,发出自然而然的、短暂却真实的清音。执着于“空”,与执着于“有”,或许并无二致。
爷爷扫完地,直起腰,看见他站在门口出神,唤道:“明儿,发什么愣?粥快好了。”
“就来,爷爷。” 李明应道,声音平静,带着一丝刚刚回神的、真实的温度。
他转身进屋,帮着母亲摆好碗筷。热腾腾的粥端上来,米香浓郁。他捧起粗陶碗,暖意透过碗壁传到掌心,如此实在。他喝着粥,听着母亲与爷爷絮叨着家常,心里那枚“了然”的卵石,仿佛也浸染了这人间烟火的热度,变得更加圆融、可亲。
梦,确实是醒了。但醒来后的世界,并未因梦的破碎而减损分毫。梦中经碑的幻化,与眼前粥碗上氤氲的热气,柳儿溪边沉静的侧影,与爷爷满是皱纹却安稳的手,似乎在这晨光里,达成了一种奇异的、无需言说的和解。他不再急于分辨何为真、何为幻,何为“如来”、何为“凡夫”。
他只是坐在这里,喝着粥,感受着晨光一点一点变得明亮、温暖,充满整个院落。昨夜梦回稷下,与柳儿隔着经碑的“相见”,与那段漫长的意识漂流,此刻想来,就像晨光中渐渐消散的最后一缕夜雾,了无痕迹,却又确曾存在过。而新的一日,已真真切切地,铺展在眼前。他要做的,或许就是如这晨光一般,如是地活着,如是地感受,如是地,在这“凡所有相”的、生动而虚幻的人间,走上一程。
至于柳儿,那溪边的身影,那辩席上的眸光,那撒向鸟雀的糕点屑……他们已各自散去,或许此生再难相逢。但那又何妨呢?他已然明了,有些“了然”,有些触动,一旦在生命里发生过,无论隔着梦境还是山河,都已成了自身光影的一部分,再也无须求证,亦无须挂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