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以为他拿到学位能松口气,可没过多久,就听说他在课堂上差点晕倒。那天他给本科生上课,讲到一半突然扶着讲台往下滑,学生赶紧把他送到校医院,医生说是长期劳累加上营养不良,让他必须歇几天。
我去看他的时候,他正靠在病床上输液,脸色白得像张纸。他媳妇坐在旁边削苹果,眼圈红红的说:“医生说他血压低,胃也不好,都是熬出来的。这三年他就没在十二点前睡过,饭也瞎对付,有时候一天就吃两顿。”
老郭扯了扯嘴角,想笑没笑出来,“别听她瞎说,就是最近答辩忙,没休息好。”
真正把“代价”两个字摊开在眼前,是在学院组织的集体旅游时。那年我刚评上教授,名单公示那天,老郭特意来我办公室道贺,“该你的,你这几年发的论文和拿的项目,够硬气。”他说这话时,语气挺平和。
旅游住酒店,巧得很,我和老郭被分到一个房间。晚上洗完澡,他坐在床边脱袜子,我才看见他脚踝肿着,按一下就陷个坑。“这是咋了?”我问。
“老毛病了,久坐,血液循环不好。”他把袜子扔在一边,揉了揉脚踝,“读研那几年总在图书馆坐一天,后来就落下这毛病,阴天下雨就疼。”
他沉默了会儿,从包里摸出个药盒,倒出两粒白色药片,就着温水咽下去。他靠在床头,叹了口气,脸上是那种混着疲惫和释然的苦笑,“文凭是拿到了,可身体也造完了。”
“前阵子体检,医生说我有中度脂肪肝,颈椎也不好,还有慢性胃炎。”他掰着手指头数,像在说别人的事,“我媳妇总说我,为了张文凭把命搭进去,不值当。”
“那职称的事……”我没敢说下去。按他的资历,加上硕士学位,本该能评教授了。
“别提了。”他摆摆手,“这几年心思全在读研上,论文没发几篇,项目也没敢接,评职称的材料根本凑不够。今年怕是又没戏了。”他顿了顿,转头看我,“倒是你,没读研,一门心思搞学术,反倒先评上了。”我说:“我命好,赶上本科学历评教授的末班车了。”
窗外的月光照进来,落在他鬓角,我才发现他添了不少白头发,像是撒了把碎盐。房间里静得很,只有空调的嗡嗡声。我想起十年前,我们刚当教研室主任时,我们都以为,学历是钥匙,只要拿到手,就能打开所有门。
可路走到这儿才发现,钥匙确实能开门,但攥着钥匙的手,或许会被磨出茧,或许会被划出血。老郭选了那条需要弯腰捡钥匙的路,把力气都花在了“拿到”上,等直起身时,才发现身上落了层伤;而我绕开了捡钥匙的路,却在另一条路上意外地攒够了开门的力气。
“值不值呢?”他忽然低声问,像是问我,又像是问自己。
这时,门外有人喊:“郭老师,打扑克了,三缺一。”
老郭不情愿地下了床,向屋外走去,我知道,他不是教授,他的教研室主任已被教授替代了,他现在是教研室党支部书记。党支部书记打扑克,是要和老师打成一片,身不由己啊。后半夜我上厕所时,看到老郭的床还空着。
第二天早上集合,老郭起来时动作很慢,扶着腰缓了好一会儿才站直。我想去扶他,他摆摆手说没事,“老毛病了,活动活动就好。”他走在我前面,背影比几年前佝偻了些,却还是稳稳当当的。
大巴车开的时候,他靠在车窗上打盹,阳光照在他脸上,把眼角的细纹照得清清楚楚。我看着他,忽然想起他当年填报名表时的样子,笔尖用力,眼里亮得很。或许他早就知道,奋斗要付代价,只是真到了付出的时候,才明白那代价具体是些什么——是深夜图书馆的灯,是胃里的隐痛,是脚踝上的肿,是评职称时的遗憾。
可要是再选一次呢?我猜他还是会填那张报名表。就像我再选一次,或许还是会放弃读研。象牙塔里的路就那么几条,每一条都有看得见的收获,和看不见的代价。我们不过是在各自的路上,把代价认了,把收获攥紧了,接着往前走罢了。
车过隧道,光线暗了又亮。老郭醒了,揉了揉眼睛,转头冲我笑了笑。“看啥呢?”他问。“没看啥。”我摇摇头,也笑了,“想着到了地方,得尝尝当地的特色菜。”
“得尝尝。”他点头,“听说这儿的鱼汤鲜,正好补补。”
阳光透过车窗,落在他手里的保温杯上,水汽慢悠悠地往上冒,像条没尽头的路。
老郭和我几乎同时退休,我是教授职称退休,老郭是副教授职称退休。但是一年后,老郭就永远地离开了人世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