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追求的是在维持现有框架下的“改良”,是一种可控的、不会引发巨大动荡的“中兴”,而这本身,就是一种幻想。
思虑再三,嘉靖心中已有决断。
“黄锦。”他声音沙哑地唤道。
“奴婢在。”黄锦立刻躬身应道。
“去,传徐阶来见朕。就说……朕看了他的奏疏,心中感慨,想与他聊聊。”嘉靖的语气平淡,听不出喜怒。
“奴婢遵旨。”黄锦心领神会,立刻退下安排。
约莫半个时辰后,徐阶在内侍的引领下,步履沉稳地走入精舍。
他依旧是一副恭谨谦和的老臣模样,但细看之下,眉宇间难掩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行礼之后,嘉靖并未让他起身,而是让他就那样跪在冰凉的金砖地上。精舍内陷入一片沉寂,只有嘉靖偶尔翻阅奏疏的细微声响和更漏滴答之声。
良久,嘉靖才仿佛刚注意到他还跪着,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疲惫:“徐阁老,起来吧,赐座。”
“老臣谢陛下隆恩。”徐阶这才起身,小心地在绣墩上坐了半个屁股。
嘉靖没有立刻提起奏疏之事,而是话起了家常,问及徐阶的身体,谈及江南春色,语气温和得像是一位关心老臣的仁慈君主。
但徐阶深知这位皇帝的脾性,越是如此,越是暗藏机锋,他只能更加谨慎地应对。
突然,嘉靖话锋一转,目光似无意地扫过徐阶,淡淡道:“徐阁老,你那侄儿……叫崇右是吧?年轻人,火气盛些,也在所难免。只是,这上海滩,是陈恪的心血,也是朕寄予厚望的新政试验之地,规矩立起来不容易啊。”
徐阶心中一震,连忙又要起身跪下,被嘉靖虚按手势止住。
“陛下教训的是!”徐阶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惶恐与痛心,“老臣教侄无方,致使其闯下如此大祸,惊扰圣听,玷污新政,老臣……万死难赎其咎!”说着,眼眶竟微微泛红。
嘉靖静静地看着他表演,片刻后才缓缓道:“诶,徐阁老言重了。家族大了,难免出一两个不肖子弟,朕岂能因一人之过,而怪罪股肱之臣?你的忠心,朕是知道的。”
这话看似宽慰,实则敲打:我知道你不知情,也认可你的态度,但这事,你徐家脱不了干系。
嘉靖继续道:“陈恪的性子,你是知道的,认死理,眼里揉不得沙子。他上了这么一道奏疏,朕也很为难啊。”
徐阶立刻接口:“陛下!靖海伯秉公执法,维护新政,其心可嘉,其行可敬!老臣绝无半分怨怼之意!如何处置徐崇右,但凭国法,老臣及徐家绝无异议!老臣已去信严斥家兄,令其深刻反省,并准备向受损商户加倍赔偿,向上海府捐输银两,以赎罪愆!”
嘉靖点了点头,对徐阶的“识趣”表示满意。他要的就是这个态度。
“嗯……你能如此想,朕心甚慰。”嘉靖仿佛斟酌了一下,才继续道,“这样吧,此事呢,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终究是地方上的纠纷,若事事都闹到朕这里来,朕也分身乏术。内阁……就替朕拿个章程出来,依律办理即可。总要给天下人一个交代,也要让陈恪那边……说得过去。”
这便是嘉靖最终的裁决。
事件下放,给徐阶一个面子,让他自己去“摆平”后续,但前提是必须“依律办理”,给陈恪和外界一个过得去的说法。
这既维护了新政的严肃性,又保全了徐阶的颜面和首辅权威,维持了朝局的平衡。
至于徐崇右个人是死是活,在嘉靖的帝王权衡中,已经无足轻重了。
徐阶心中一块大石落地,知道这一关算是过了,连忙叩首:“老臣遵旨!定当会同内阁诸公,妥善处置,绝不辜负陛下信重!”
从西苑出来,徐阶后背的官服已被冷汗浸湿。他抬头望了望紫禁城沉沉的夜空,长长舒了一口气。
而精舍内的嘉靖,在徐阶离开后,疲惫地闭上了眼睛。
他挥退了所有侍从,独自沉浸在寂静与黑暗中。
对陈恪,他欣赏,依赖,却也隐隐有一丝连自己都不愿深究和对于其势力和影响力过快增长的忌惮。
对徐阶,他利用,制衡,也需要其维持朝局稳定。
对这片他统治了三十九年的江山,他怀抱着“中兴”的梦想,却越来越深感力不从心。
“太祖爷……您给朕指明的这条路,朕……走对了吗?”一声若有若无的叹息,消散在精舍浓郁的檀香里。
所有深谋远虑、平衡制衡的背后,是一个老人面对庞大帝国和未卜前途时,深深的无力与迷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