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贾之家?
若无薛家投入重金,打通渠道,提供精良的织造技术与稳定货源,幽州府衙单凭一片地方,如何能凭空造出这金山银海。
皇帝这话,无异于公然撕毁契约,抢夺民财。
真是天家威严扫地,令人齿冷。
尽管内心惊涛骇浪,怒意翻涌,林如海面上却如同覆盖了一层千年寒冰,平静无波,没有丝毫异常。
他深知此刻任何失态,都可能导致无法挽回的局面。
林如海深吸一口气,将汹涌的心绪强压下去,身体再次恭敬地躬下,声音依然平稳,甚至带着几分刻意的、为皇帝着想的恭顺。
“陛下圣明烛照,然,此事恐怕还需三思而行。”
林如海开口,语调不急不缓,条分缕析。
“薛家所持之五成份额,确属巨利。”
“然幽州织造坊之所以能顺畅运行,货品畅销南北,利润源源不断,实赖薛家掌控核心织工技艺、布匹染印秘方,以及其行商天下、贯通南北的商贸网络。”
“织造坊自原料采购、匠作管理、日常营运、行销四方,皆为薛家得力人手具体操持。”
“府衙所司,不过从旁协调原料集中,提供些许官面便利,乃至解决些许地方纷争而已。”
他抬起眼皮,目光诚恳而锐利。
“陛下试想,若朝廷强行收回薛家份额,无异于自断其臂。”
“织造坊立时便将陷入瘫痪,那些精美的面料,从何而来。”
“那遍布海内的销路,又有何人能够维系。”
“眼前或可得一注横财,然无异于杀鸡取卵,竭泽而渔。”
“今日收薛家之财,明日,天下商贾闻此风声,谁还敢倾尽家财,与朝廷、与州府合办如此实业。”
林如海语气加重,字字清晰。
“此举,必被视为‘与民争利’。”
“一朝失信于天下商贾,则朝廷日后欲再劝诱投资,推行新政,振兴百业,恐将难于登天。”
“此诚因小失大,于社稷长远,遗祸无穷。”
“恳请陛下明鉴。”
林如海一番话,层层递进,利弊剖析得分明之极。
没有慷慨激昂的怒斥,只有冷峻的现实推演和沉重后果的预言。
隆化帝听着,脸色一阵青一阵白。
那刚刚因贪婪而沸腾的杀鸡取卵之心,如同被兜头泼了一盆冰水。
他不是昏君,深知林如海所言非虚。
幽州织造坊能成聚宝盆,薛家的作用是根本性的。
强取豪夺易,但后果,特别是“失信于天下商贾”这顶帽子,以及随之而来的凋敝工商、国库再无开源新途,这巨大的污名和长远的困顿,他这个皇帝承受不起。
隆化帝盯着那烛火看了良久,殿内只剩下压抑的寂静。
手指紧紧攥着龙椅扶手,指甲几乎嵌入其中。最终,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逸出他的唇间。
所有的躁动、不甘、贪婪,都在这冰冷的现实和迫在眉睫的西海烽烟面前,化为了深深的无奈。
“罢了。”
隆化帝的声音带着一种心力交瘁的颓然。
“就依林相之计吧,以幽州府衙五成份额作抵,换取现银,速解西海之困。”
他顿了顿,目光重新变得急切。
“此事朕全权交予林相办理,要快。”
“半月之内,五百万两,务须到位。”
“若有阻滞,尽可便宜行事。”
“事关国祚,不容有失。”
“臣,领旨。”
林如海心中一块巨石终于落地,面色沉肃,躬身领命。
虽知前路依旧艰难,尤其是要在半月内筹集如此巨款,堪比移山填海,但至少,他暂时为这艘摇摇欲坠的大船,争取到了一个看似可行的停泊点,更阻止了一场皇室亲手制造的大溃坝。
“去吧。”
隆化帝疲惫地挥了挥手,不再多言。
林如海再次躬身行礼,步履沉稳地退出了乾清宫。
殿外清冷的寒气扑面而来,他紧了紧官袍,快步消失在回廊的阴影之中,身后那片金碧辉煌的宫殿,在寒冬的夜色里,依旧巍峨,却也显得格外沉重和冰冷。
殿内,隆化帝独自一人枯坐良久。
那本记载着六十二万余两利润的簿册静静躺在案头。
他伸出手,轻轻翻开那一页页巨额的数字,指尖拂过那些令人眩晕的数量和价值,目光最终又落回“薛家”二字上。
烛火摇曳不定,映着他晦暗不明的脸庞。
半晌,隆化帝猛地抓起一张空白宣纸,狠狠揉成一团,丢入身旁的铜炉之中,看着火苗瞬间将其吞噬。
一股难以名状的复杂情绪在胸中翻涌。
他感到一种屈辱,一种身为帝王却要依靠抵押收益、甚至臣子私产来填补国用的屈辱。
然而更深处的,那因林如海劝阻而未能付诸行动的巧取豪夺之念,却仿佛一团烧不尽的余烬,仍在心底的某个角落,幽幽地冒着黑烟。
转过天来,乾清宫内龙涎香依旧浓郁,蟠龙烛台的光映在肃立的文武重臣身上。
紫袍玉带,济济一堂,沉凝的空气却压得人难以呼吸。
昨日的惶恐并未散去,反而因未知的决断而更添焦灼。
萧钦言立于丹陛之下最前处,面色沉静如水,微垂的眼睑遮住了深处流转的幽光。
他心中仿佛盘踞着一座冰山,冰冷而坚硬。
所有算计皆已安排妥当,西海烽火点燃,朝廷绝无余力支撑两线。
只等陛下一锤定音,朔方军出塞之事便会胎死腹中,林如海苦心孤诣的“疲虏之策”便将化为泡影,其一心扶持的女婿苏慕白亦将失去崛起资本。
他不信,坐困愁城的隆化帝,还会有其他路可走。
一切尽在掌握。
其余阁臣、尚书们,亦是垂首默然,目光闪烁不定,各自揣测着即将到来的风暴。
乾清宫金碧辉煌,却如同巨大的冰窖,寒气沁入骨髓。
御座之上,隆化帝一袭明黄常服,面色竟显得出奇地平缓。
那昨日的颓唐与焦灼似乎被某种无形的力量抚平。
他目光扫过阶下群臣,尤其在那位气定神闲的首辅身上停留一瞬,随后开口,声音不高,却如金石坠地,敲碎了满殿沉寂。
“朕意已决。”
短短四字,让萧钦言眼皮微微一跳。其余大臣更是屏息凝神,心脏似乎被无形的手攥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