厚重的殿门无声合拢,将外间的寒风隔绝,却也将殿内最后一丝喧闹吞噬。
一瞬间,空旷的殿宇内陷入了一种近乎死寂的沉静,唯有蟠龙烛台上跳跃的火焰偶尔发出噼剥轻响。
御座之上,隆化帝未动。疲惫如巨大的铅块压在他肩上,双手依旧死死抓住冰冷的紫檀龙椅扶手,如同溺水者攀住最后的浮木。
昏黄的烛光映照着他深陷的眼窝,额角青筋虽消却仍隐隐作痛,方才在群臣面前勉力维持的帝王威严早已碎落一地,只剩下被西海烽火燎得焦黑的茫然。
他阖上眼皮,仿佛连思考的力气都已耗尽,只余胸膛压抑而缓慢的起伏。
国库的空洞,十五万大军带来的辎重消耗,朔方塞外箭在弦上却不得不撤兵的现实,以及随之破灭的洗刷篡位污名的功业幻想。
千头万绪如同冰冷的锁链,紧紧缠绕着他的心脏。
放弃朔方,他心有不甘;两线开战,又力所难及。
这无解的难题将他钉在御座上,动弹不得。
不知沉寂了多久。
一片凝滞的昏暗中,龙涎香也失去了往日的馥郁,只余燃烧过后的灰烬气。
隆化帝微微撑开沉重的眼皮,目光下意识地在空旷的丹墀下扫过,蓦然定住。
就在距离御座不远处,一道挺直的身影不知何时并未随众人一同离去。
紫袍玉带,身影清瘦。
内阁次辅林如海。
他静静伫立在巨大的蟠龙金柱旁垂下的阴影里,面容在摇曳烛火中半明半暗。
不同于其他朝臣离去时的惶惶不安,林如海脸上是一种近乎古井无波的沉静。
他双手笼在袖中,下颌微含,目光低垂,似在沉思,又似在等待,那姿态从容得像是在自家书房中静候茶熟。
隆化帝心头猛地一跳,一丝极细微的疑惑掠过,随即被更深的疲惫压下。是林如海没听见方才的退下之令,还是有事遗漏。
隆化帝喉结滚动了一下,声音干涩如砂石磨砺,喑哑地开口。
“林相未退,可是尚有所奏。”
不是责问,也非催促,更像一种空洞的询问。
林如海闻言,这才缓缓抬起了头。
他的目光如同静水深流,沉静而不逼人,迎上隆化帝那双布满血丝、写满焦灼与虚乏的眼睛。
林如海没有立刻回话,只是极其稳重地、朝丹陛方向前走了三步,站定,双手敛于身前,姿态恭敬却无半分慌乱。
“臣,确有一策,或可解西海困顿,暂缓燃眉之急。”
林如海的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地在这死寂的大殿中回荡,带着一种磐石般的稳定感。
“暂缓燃眉之急”,这句话如同一颗小石子投入了隆化帝几近干涸的心湖。
隆化帝原本沉落谷底的身躯似乎微微一动。
他那因疲惫与绝望而显得空洞的眼神猛地一凝,瞬间锐利起来,如同溺水的人看到头顶掠过一丝微弱的光芒,尽管不能确定方向,却已是全部希望。
隆化帝几乎是立刻挺直了腰背,前倾了身体,双手因用力抓住扶手而指节再度泛白,声音急促而紧绷。
“计将安出,林相速速道来。”
林如海神色不变,不疾不徐地开口,声音平静得像在陈述一件最寻常不过的政务。
“陛下明鉴,诚如方才议政所言,国之干戈,终系于钱粮二字。”
“两线开战,于今时之国库,实为万难之选,萧相所虑,臣亦深以为然。”
先一步肯定了萧钦言的部分忧虑,稳住了谈话的基调,林如海才徐徐抛出核心。
“然,除却国库明账银两,朝廷手中或尚另有一条开源蹊径,可暂应西海之急。”
“臣斗胆请陛下思虑,幽州织造坊。”
隆化帝的眼神瞬间变得极为困惑,甚至带上一丝难以置信的错愕。
方才那惊心动魄的军情和沉重复杂的困局,竟与遥远幽州、一个开春后方才上奏设立的纺织作坊联系起来。
印象里,那只是一个因循苏慕白奏章提及的、以羊毛为料、专供御寒以安抚边民的小小尝试。
在帝王心中,它渺小得如同沙砾,连江南织造万分之一的分量都谈不上。
隆化帝皱紧了眉头,声音里不禁带上些许不耐的质疑。
“幽州织造坊,朕记得。”
“苏卿奏报言及此坊,不过是取其地多余羊毛,成些粗布毡毯,稍济民困,顺抚塞外牧民之心的小小举措罢了。”
“江南织造乃数百年巨擘,绸缎华服,尚需积年累月,方有薄利充入宫中用度。”
“那北地草草创立的作坊,不过几月光景,出产之羊毛粗物,即便精纺又能值当几何,如何可解眼下这动辄百万钱粮的燃眉巨缺,林相此言,恐过于玄虚了罢。”
林如海早已预料皇帝的反应。
他那素来沉静的眼底,此刻竟掠过一丝几乎难以察觉的、极浅的笑意,如同平静湖面被微风带起的涟漪,转瞬即逝。
林如海没有直接反驳,而是微微侧身,竟从宽大的紫袍袖中稳稳取出了一本薄薄的书册。
那书册装帧素雅,非锦非帛,像是特制的硬皮账簿。
“陛下容禀。”
林如海双手恭敬呈上那本簿册,夏守忠见状,连忙碎步趋前接过,小心翼翼地捧放到隆化帝面前的龙案上。
“此乃自幽州传来,其上所载,或可略窥幽州织造坊之实利。”
隆化帝的眉头依旧紧锁,目光半信半疑地落在那本不起眼的簿册上。
他勉强压下心头的烦躁,伸出犹带着一丝颤抖的右手,指尖烦躁地翻开了那硬纸封面。
账簿内页纸张微黄,上面是极其清晰的墨笔小楷,密密麻麻记录着日期、名目、数量、金额。
隆化帝的目光起初快速扫过,带着惯有的审视与几分散漫。
但当他的视线触及几行关键数字时,动作骤然僵住。
那仿佛只是记录普通物品出入的墨字,却如同滚烫的铁水,猛地烫伤了他的眼睛。
上面详细罗列着幽州织造坊各种面料的出货记录,每一项后标注的,皆是巨额的数字与昂贵的单价。
隆化帝的呼吸,悄然变得粗重了些。
他的眼睛越睁越大,指尖在其中一个“纹银玖拾两一件”的小山羊绒面料记录上停留片刻,微微颤动。
纵使他贵为九五之尊,见识过内库的钱粮册子,也难以平静面对如此集中、如此庞大、从区区一个州府织造坊短短数年间流淌出的商业巨流。
那些数字不再是抽象的符号,它们化作了一匹匹华美绝伦的布料堆积如山,化作了一座座流光溢彩的金山银海在他眼前展开。
终于,他看完了最后一页——那醒目的总结。
“幽州织造坊癸亥年腊月月至壬申年二月所有进出货目清算毕。
扣除人工、原料、损耗、等项,总计盈利:纹银陆拾贰万柒仟捌佰玖拾叁两整。
“六……六十余万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