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化帝喃喃地吐出这几个字,声音干涩,带着难以置信的震撼。
他猛地抬起头,直视林如海,眼中一时竟是精光爆射,甚至忘却了皇帝的威仪。
“短短数月,竟能获利如此丰厚!”
烛光映照下,皇帝的震惊之色清晰可见。
他握着簿册边缘的手指因用力而关节泛白。
六十多万两,一个设于偏远幽州、由皇商和地方合办的织造坊,竟能聚敛如此巨富。
这份账册带来的冲击,远超十份军情急报。
然而,那如火焰般燃起的震惊与喜悦,只持续了短短一瞬。
隆化帝眼中的光亮迅速被更深的焦虑和无力感取代。
他重重地将簿册合上,发出沉闷的声响,身体向后靠进宽大的龙椅中,长长地、带着无尽疲惫地叹了口气。
“林相。”
隆化帝的声音沉重。“这六十余万两,于国库而言,确是久旱甘霖。”
他话锋一转,疲惫和焦灼再次爬上眉梢。
“只是、西海战事,十万火急。”
“蛮夷大军步步紧逼,眼下缺口,至少需五百万两方能稳住阵脚。”
“这六十余万两,杯水车薪,难解燃眉之急啊。”
“朝廷,不能等,朕,也等不起幽州织造坊再花上一年半载,挣足那剩下的四百万两。”
殿内的空气再次凝结。
那如山般的巨额盈利,在更庞大的军费深渊面前,瞬间显得微不足道起来。烛火摇曳,将皇帝面庞上的失望与深深的无奈勾勒得格外分明。
林如海对此似乎早有预料。
他面上并无惊色,而是上前半步,从容躬身。
“陛下所忧,臣日夜悬心,岂能不知。”
“西海军情,确是十万火急,片刻耽误不得。”
“所幸,臣对此事,已有拙计。”
隆化帝黯淡的眼中闪过一丝光亮。
“哦,速速道来。”
林如海抬首,目光沉静而笃定。
“陛下,幽州织造坊虽创立不久,然因其货品精美,销路极广,利润之丰厚有目共睹,早已非寻常作坊可比。”
“它本身,便是一座巨大的金矿。”
“其运作机制,乃是由金陵皇商薛家出资大半,幽州府衙以场地、便利和部分劳力入股,双方各占五成份额。”
“臣之策,便是将这属于朝廷的五成份额,进行变现。”
“变现?”
隆化帝眉头微蹙。
“正是。”
林如海的声音清晰而有力。
“朝廷可以幽州府衙所持的五成份额作为担保,以其未来十年内的收益权进行抵押。”
“凭织造坊如今势头及这账簿上明证之丰厚盈利,提前将这十年的府衙应得红利‘预支’出来。”
“臣预计,以此份额及未来十年稳定收益之保障,足以向商贾豪强换取一笔数额庞大的现银。”
他顿了顿,语气更加坚定果决。
“此事交由户部或票号行会经办,半月之内,当有所成。若、”
林如海深吸一口气。
“若一时真无人识得此中巨利,敢于承揽,臣愿与臣婿苏慕白,变卖全部身家,并联络信得过的亲友同僚,众人合力,将这五成的份额吃下。”
“以全部身家担保,十五日内,必为陛下筹措纹银五百万两整,解西海燃眉之急。”
“十年,五百万两。”
隆化帝低声重复着这几个字,呼吸不由自主地急促起来。
这办法,无疑是将一个看得见摸得着却远水难救近火的巨大下金蛋的母鸡,换成当下救命的巨大现银块。
尤其是听到林如海愿意自掏腰包、破家以纾国难时,一股难以言喻的热流冲击着皇帝的心绪。
他心动了,不仅仅是心动于这五百万两的救命钱,更在心底最深处,被这巨额的利润和对巨大财富的天然占有欲所撩拨。
隆化帝的目光扫过那本刚刚被他合上的簿册,眼前仿佛又看到了那如金山银海般的“陆拾贰万柒仟捌佰玖拾叁两”。
这还仅仅是几个月的纯利。
而这利润的一半,属于薛家。
一个念头,一个冷酷而诱人的念头,如毒蛇般悄然爬上皇帝的心头。
他身体微微前倾,眼神闪烁不定,用一种混杂着试探和理所当然的语气问道。
“林相此计,颇为大胆,也甚为朕心所虑。不过、”
他顿了一下,修长的手指在御案上轻轻敲击。
“那薛家,不过区区一介商贾之家。”
“这幽州织造坊之兴,靠的是朝廷国土,州府之力,更有你苏卿当初的擘画监督。”
“他薛家何德何能,竟独占五成巨利份额。”
隆化帝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如冰珠砸落殿中。
“朝廷如今危难之时,当物尽其用。”
“朕思来想去,薛家所持那五成份额,合该收归朝廷所有。”
话音落下,殿内的空气骤然降至冰点。
烛火都仿佛黯淡了一瞬。
林如海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瞬间窜至头顶,整个后背的汗毛都竖立起来。
他霍然抬头,心中惊骇难以言喻。
堂堂九五之尊,一国之君,竟在面对巨额财富和危难时,毫不掩饰地动了这等下作心思——巧取豪夺。
一股强烈的不屑与寒意瞬间弥漫心间。
皇帝此言,非但失了人君该有的体面与格局,更是赤裸裸地在践踏最基本的信义与契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