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戟汤”“云雷碎屑”这些被油烟腌了三百年的字,竟像被水洗过般清亮。
老兵老张摸着“断戟汤”三个字,喉结动了动:“那会儿咱们十个巡天卒,分一口锈锅……”
“分锅时老陈还说,谁抢到锅沿谁喝汤,抢到锅底谁吃渣。”另一个老兵突然接话,“结果老陈自己把锅底让给新来的小娃,说‘你骨头嫩,吃渣补’。”
韦阳没说话,只是把油灯往破筐边移了移。
老兵老李突然扑过去,从筐里翻出把焦黑木筷,“咔嚓”折成两段插进土中:“当年咱们用这筷子分过汤,现在……就用它当记号,等新娃来接着分。”
二郎神的铁匠铺里,火星子溅得比往日更凶。
他盯着空无一物的锅底,锤子砸在铁砧上“当啷”作响:“狗屁共信力,老子当年打第一口兵锅时,谁信过?”可话音未落,他又盯着锅发起呆——三百年前那个雪夜,十个饿得发绿的巡天卒围着锈锅,他往锅里丢了把野葱、半块咸肉,还有不知谁摸来的半袋糙米。
“叔!”隔壁小丫头扒着门框探脑袋,“我闻见香味了!能蹭一口吗?”
二郎神的锤子“当”地掉在地上。
他手忙脚乱盛了碗杂烩,汤里漂着没切匀的土豆块、煮烂的菜叶,还有颗没剥壳的花生。
小丫头捧着碗狼吞虎咽,嘴角沾着饭粒:“比我娘煮的香!”
二郎神盯着锅底,焦黑的痕迹正慢慢凸起——不是神仙写的,是人间的烟火熏出来的三个字:“还行吧。”他突然笑出了声,抓起锤子往锅里一敲:“明儿给你打个带花边的小锅!”
月上中天时,孙小朵站在花果山巅。
山脚下的灯火原本像撒落的星子,此刻正一盏盏亮起来——阿福家的灶火,村塾的油灯,南天门食堂的火塘,还有二郎神铁匠铺的灯笼。
她摸出袖中桃核,指尖刚要发力,却又停住了。
“祖师说过,最厉害的传承是让人间自己长根。”她对着山风喃喃,把桃核重新塞进袖袋,“要是我用法力催它发芽,那根该多憋屈啊。”
山脚下最暗的那户人家亮起了光。
孙小朵翻墙进去时,老妪正对着冷灶抹眼泪。
她手脚麻利地搬柴点火,米缸里只剩小半升米,她全倒进锅里:“我今儿梦见您儿子了,他说最想喝您熬的小米粥,还说……”她故意拖长声音,“还说您熬粥时总爱往里偷偷加两颗蜜枣!”
老妪猛地抬头,泪水砸在围裙上:“他小时候……确实最爱蜜枣。”
锅里的水开始冒泡,孙小朵掀开锅盖。
水蒸气漫上来,模糊了她的眼,却清晰地映出锅底新浮现的两个字——“快了”。
山巅某处,深埋地下的桃核轻轻一颤。
它没有金光,没有仙法,只是被老妪的抽噎声、小丫头的笑声、阿福的欢呼声震开了一道细缝。
缝里漏出点嫩黄的芽,像谁偷偷点了盏小灯。
晨雾漫上来时,萧逸站在村头老槐树下。
他望着东岭方向,见老桃树的枝桠间凝着层薄雾,像谁给树缠了条纱巾。
纱巾下,有什么东西正在生长——不是花,不是叶,是若有若无的光,顺着树枝往各家各户的烟囱里钻。
“要亮了。”他轻声说。
而在某个被晨雾笼罩的灶房里,阿福正把陶勺和锅片小心包进蓝布。
小豆子扒在他肩头,小声说:“明儿我带半块糖来,咱们煮糖粥,说不定锅会说‘真甜’。”
东边的天开始泛白,有炊烟率先升起,像支无形的笔,在天上画了道淡墨的线。
这线越画越粗,越画越亮,最后变成根看不见的绳,把所有灶火、所有期待、所有“快了”“还行吧”“真甜”串成了串——要不了多久,这串东西就会变成风,变成雨,变成漫山遍野的桃林,变成新的故事。
而故事的开头,就藏在那枚刚裂开缝的桃核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