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霄殿的檀香在喉间打转,玉帝盯着脚下神像转动的眼珠,突然觉得这满殿金漆木雕都活成了会喘气的。
太白金星的白胡子抖得像被风吹乱的芦花,手里拂尘扫过案几,差点把冷透的燕窝粥掀翻:“陛下!当年赤脚大仙下界化斋,都要带三箱玉露当盘缠,您这……这成何体统?”
玉帝没接话,指尖抚过龙袍金线,那些绣着云纹的丝线忽然扎得慌。
他想起前日早朝,千里眼揉着发绿的眼眶说人间孩童举着馒头喊“神仙爷爷”,想起八百仙官捧着酸掉牙的蟠桃强颜欢笑,想起自己咬了七口御膳,每口都像嚼着浸了露水的棉花——原来神仙最荒诞的不是腾云驾雾,是连饭都吃不出滋味。
“退下。”他声音轻得像撕下符咒,却震得殿角铜铃嗡嗡作响。
等太白金星连滚带爬退出门,玉帝才慢悠悠摘下冕旒。
珠串砸在案上,溅起几点冷粥,倒比他这张脸有生气。
粗布衣是早备好的,藏在御书房最底层的檀木箱里,还是五百年前游人间时穿过的,布角还留着糖画的焦痕。
偏门吱呀一声开了条缝,月光漏进来,照得他腰间的破碗泛着青灰。
南天门的守卫打了个哈欠,刚要喝问,就见那穿龙袍的身影一闪,再看时只剩件粗布衫的老头踉跄着往云端走——守卫揉了揉眼,只当是夜游的散仙,没成想那云头刚踩上去就簌簌往下掉,像被抽干了奶水的棉花。
玉帝踉跄着跪在云尖,裤脚沾了星子的凉。
他望着下方烟火,忽然想起蟠桃园的老桃树,春天开起花来漫山红,可结的桃核都泛着苦;又想起人间张婶的灶膛,火苗舔着锅底,贴的饼子边儿焦得金黄,他隔着云层都能闻见麦香。
云头还在往下陷,他索性脱了鞋,光脚踩在星屑上,倒比踩在龙椅上踏实些。
东岭村的晨雾刚散,萧逸握着竹扫帚的手顿住。
篱笆外蜷着个老头,灰布衫洗得发白,膝盖处补着块靛蓝补丁,像朵蔫了的牵牛花。
邻居王婶挎着菜篮路过,瞥了一眼直咂嘴:“这流民瘦得能看见肋骨,昨儿后半夜我还听见他肚子叫,跟打更似的。”
萧逸没接话,蹲下身时扫到老头攥着半块干饼的手——指甲缝里没泥,倒有半星金粉,像极了凌霄殿地砖的金漆。
他转身回屋舀了碗热粥,米香裹着姜丝飘出来,老头的喉结动了动,眼睛亮得像被擦过的铜铃。
“您从哪儿来?”萧逸递碗时故意松了松,热粥晃出半勺,溅在老头手背上。
老头没躲,反而把碗攥得更紧了,声音哑得像砂纸磨过:“西边……西边山里头。”
萧逸笑了,抄起桌上的猪油拌饭往他碗里拨:“咱村儿规矩,吃饭前得报家门。不说真名也行,说说最想吃的菜。”他盯着老头发皱的眼角,那里有道极浅的疤,和前日在《神仙谱》上见的玉帝眉心红痣位置分毫不差——原来神仙下凡,连伤疤都要藏进皱纹里。
老头捧着碗的手开始抖,粥汤荡在粗瓷碗沿,叮咚响得人心慌。
他低头盯着粥里晃动的油花,轻声道:“就想……有人喊我一声‘开饭了’。”
萧逸转身朝屋里喊的时候,声音故意拔高了三度:“娘!多添一副碗筷!今儿贵客临门,把后院那只芦花鸡炖了!”他听见身后传来抽鼻子的动静,回头正看见老头用袖口抹眼睛,粗布衫蹭得脸通红:“这粥……比王母的琼浆甜。”
韦阳是在村口放柴处发现那张纸条的。
竹筐里堆着新劈的槐木,纸条被揉成一团,沾着松脂,展开时墨迹晕成模糊的“何处可容一饭?不白吃,愿劳作。”字写得方方正正,每个笔画都像拿尺子量过,倒像是第一次写求人的话。
他没声张,把纸条夹进《留柴簿》。
那本子是村里记工分用的,封皮磨得发亮,边角沾着饭粒和草屑。
傍晚时分,纸条传到了绣娘阿秀手里,她用银针挑开墨迹,在背面画了朵牡丹:“缝补三针换红烧肉”;传到渔夫老周那儿,他用鱼鳔胶黏了张荷叶:“清河撒网一次换鱼汤”;连学堂的小娃都凑过来,用红绳系了块糖藕:“背诗五首换这个!”
第二天清晨,老头蹲在井边挑水。
他握着扁担的姿势像攥着拂尘,水桶晃得厉害,泼湿了半条裤腿。
韦阳扛着柴路过,假装没看见他偷瞄《留柴簿》的模样,只把木牌往他怀里一塞:“今儿该去王婆家劈柴。”老头应了一声,扁担在肩头颠得更欢,倒把王婆院外的鸡群惊得扑棱棱飞。
收工时分,扎羊角辫的小丫抱着块桂花糕跑过来,糕上沾着星星点点的面粉:“叔叔,你流汗的样子,像我爹。”老头接过糕的手突然顿住——他想起蟠桃园里的金童玉女,递仙果时总举得老高,从不让他沾到半点人间的热乎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