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构相似度极高,”张帅帅得出结论,“虽然应用领域和最终目的天差地别,但操纵用户行为、引导其走向预设目标的核心方法论,同出一源。‘智慧星途’的设计师可能从未读过危暐的手册,但他所依赖的行为科学和‘增长黑客’方法论,其部分源头,与危暐研究的正是同一批人类心理机制。只不过,危暐将其用于犯罪,而他们用于商业或教育。”
(三)“范式污染”:当“有效”凌驾于“正确”
这个发现揭示了一个比算法代码污染更深的层面——认知范式的污染。
所谓“范式”,是指一个群体共享的、关于如何解决问题、达成目标的基本思维模式和方法论框架。危暐的“范式”,是将人视为可预测、可操纵的系统,通过精准施加“刺激”(恐惧、贪婪、奖励、社交压力),来获取期望的“反应”(顺从、转账、沉迷、高分)。
陶成文在紧急扩大会议上阐述了这一观点:“危暐的可怕之处,不仅在于他个人犯下的罪行,更在于他将一种极度工具化、非人化的操纵范式,推向了极致的有效性和系统性。这种‘有效性’本身,就像一种强力毒品,会对其他领域——尤其是那些追求‘效率’、‘增长’、‘结果’的领域——产生强大的吸引力。”
魏超调取了跨文明数据:“我们发现,在商业营销、政治宣传、教育培训、甚至部分医疗服务和社会管理中,这种‘危暐范式’的变体都在被不同程度地使用。使用者往往不认为自己在作恶,他们只是在运用‘科学’、‘数据驱动’的方法来‘影响行为’、‘达成KPI’。”
付书云从法律与伦理的模糊地带分析:“问题在于,当目的是‘善’的(如教育孩子、促进健康、提高生产力),手段的伦理界限就变得非常模糊。‘轻微’的操纵是否可接受?‘为了你好’的引导是否构成侵犯自主权?当操纵变得如此隐蔽和高效,我们如何界定‘合理的影响’和‘不当的操控’?”
林奉超补充道:“更危险的是,这种范式会自我强化。一旦某个领域因为采用这种‘高效’范式而取得了竞争优势(更高的销售额、更听话的学生、更顺从的民众),其他竞争者就可能被迫跟进,导致整个领域滑向更深的操纵竞赛。这就是‘范式污染’的扩散效应。”
鲍玉佳回想起儿子凯眼中那被“任务”驱动的光芒,心中沉重:“危暐当年制造的是即时的、明显的痛苦。而这种‘无罪之恶’的范式污染,制造的是一种慢性的、隐性的‘灵魂侵蚀’。它可能让孩子失去内在的学习乐趣,让消费者失去真正的选择自由,让公民失去独立的判断能力……它用一种温和的、甚至带有甜味的方式,在掏空我们作为人的自主性和丰富性。”
(四)危暐的“遗产”升级:从犯罪到文化
团队意识到,对抗逆模因瘟疫的战争,进入了一个更加微妙和艰难的阶段。他们战胜了有形的病毒武器,净化了算法中的有毒代码,但现在,他们需要面对一种弥散在文化、商业和日常决策中的思维习惯——那种将“有效操纵”视为理所当然、甚至值得推崇的“危暐范式”。
马强在《工具的灵魂》展区旁,开始构思一个新的系列,暂命名为《温柔的笼》。他想要表现那些看起来美好、便捷、高效的事物——精美的教育软件、贴心的商品推荐、激励人心的口号——如何可能在不经意间,编织成一张温柔但坚固的网,无形中限制着思想的自由飞翔。
孙鹏飞和程俊杰开始着手设计“范式免疫”计划。该计划不再针对具体的算法或产品,而是旨在提升整个文明对“操纵范式”的识别能力、批判意识和集体抵抗力。
“影响力透明”教育: 在中小学和公众教育中,引入基础的认知心理学和行为经济学知识,让人们了解常见的心理偏误和操纵技巧,提高“免疫意识”。
“设计伦理”评估框架: 建立跨文明的“产品与服务设计伦理评估标准”,要求企业公开其产品中用于影响用户行为的关键设计原则,并接受独立审查。
“自主性素养”培养: 推广强调内在动机、批判思维、延迟满足和深度思考的教育与实践项目,对抗即时满足和外部驱动的文化倾向。
“范式警报”网络: 鼓励公众和专业人士举报那些涉嫌过度操纵、损害用户长期福祉的设计模式,并建立快速的分析与舆论响应机制。
(五)在“启航未来”的对话:意图与结果的断裂
作为“范式免疫”计划的第一次实践,团队没有采取对抗或制裁的方式,而是邀请“启航未来”的首席产品设计师陈铭,进行一场开放的对话。对话在“抉择之点”的深层对话厅举行,同时有教育学家、心理学家、家长代表和几名像凯这样的儿童用户参与。
鲍玉佳首先展示了“智慧星途”算法与某些成瘾机制设计的对比分析,并播放了莉娜和凯的访谈片段(经匿名处理)。她没有指责,而是提出了一个问题:“陈先生,您的设计无疑提高了学习数据,但您是否思考过,这些数据提升的背后,孩子们失去了什么?当学习的外在驱动如此强大,他们内在的好奇心和探索欲,是否会萎缩?”
陈铭起初有些防御性,他强调数据的积极意义和家长的满意反馈。但当曹荣荣引导他共情凯在软件之外变得急躁、失去对非结构化游戏兴趣的状态时,他陷入了沉默。
随后,梁露朗读了《影响力工程手册》中关于“自主幻觉”和“渐进承诺”的段落,并询问:“您的设计中,是否有意识地避免了这些可能损害儿童长期自主性的模式?”
张帅帅展示了软件中“变比率强化”和“损失厌恶”设计的代码逻辑,问道:“这些设计是为了服务‘学习’这个终极目标,还是为了服务‘用户粘性’和‘商业数据’这个中间目标?”
面对一系列基于事实和伦理的追问,陈铭的额头渗出了汗珠。他坦言,在激烈的市场竞争和投资方对“用户增长数据”的要求下,团队确实将“提高参与度”作为了核心KPI,并引入了许多 proven effective(经证实有效)的互联网产品方法论。他承认,他们更多地关注了“是否起效”,而较少深入反思“如何起效”以及“起效的代价”。
“我……我没想过这会像一种‘操纵’,”陈铭最终说道,声音带着一丝颤抖,“我以为我们在和孩子的‘惰性’作战,用的是‘科学武器’。但现在看来……我们可能在不经意间,把孩子的‘自由’也当成了敌人。”
这次对话被制作成纪录片,在联盟内部分享。它没有带来直接的惩罚,但引发了一场关于教育科技伦理的大讨论。“启航未来”公司宣布暂停“智慧星途”的某些功能,并成立伦理委员会重新评估其产品设计哲学。
(六)更广泛的战场:文明范式的选择
“启航未来”的案例只是一个缩影。“范式免疫”计划在更多领域展开。
在商业领域,推动“诚实的营销”运动,反对利用恐惧、焦虑或虚假社会认同来兜售产品。
在政治领域,倡导“基于事实和理性的公共对话”,抵制煽动性言论和信息茧房构建。
在职场文化中,反思一味强调“狼性”、“OKR”、“数据驱动”可能带来的人性异化,提倡尊重个体、鼓励创新、重视过程的价值导向。
这是一场文化的、观念的、习性的慢变革。它没有明确的敌人,只有需要被不断审视和修正的、我们自身的行为模式和社会制度。
陶成文在计划推进会议上说:“危暐留给我们最毒的遗产,或许不是某个病毒或某个算法,而是他证明了‘极致的工具化操纵’在获取短期目标上的惊人‘威力’。这种‘威力’会诱惑每一个面临压力、追求效率的领域。我们的任务,就是不断提醒整个文明:有些道路,即使看起来‘有效’,也绝不能走。因为它的尽头,是人的沦丧。”
魏超看着星图上那些开始主动提交“范式自检报告”的文明光点,缓缓道:“这或许才是对抗‘虚无’最根本的战斗。‘虚无’侵蚀意义,而工具化的操纵,则在源头扼杀了产生丰富、自主、内在意义的可能性。守护生命的温度,首先要守护生命的自由——自由地感受,自由地思考,自由地选择。”
(七)永恒的诘问:效率之上,何为福祉?
第八百一十三章结束时,并没有一个明确的胜利或解决方案。“范式免疫”计划刚刚起步,阻力与困惑并存。但团队的方向更加清晰。
鲍玉佳站在“抉择之点”的观景台,望着星空。她想起危暐最终众叛亲离、亡命天涯的结局。他精于操纵,算计一切,却无法算计人心真正的向背,更无法算计自己灵魂在无尽索取和孤立中逐渐枯竭的必然。
“他以为掌控了工具,就能掌控世界,”她对身边的曹荣荣说,“但他忘了,世界是由人组成的,而人,终究不是完全可预测、可操控的工具。失去了对人的基本尊重和温度,再精妙的操纵,也只能赢得一时,最终反噬自身。”
曹荣荣点头:“我们现在要做的,就是在每一个看似‘为了你好’、‘提高效率’的诱惑面前,多问一句:这尊重了人的自主和完整吗?这滋养了生命内在的活力吗?还是在用一种更隐蔽的方式,将人推向工具化的深渊?”
马强的《温柔的笼》系列第一幅作品完成。画面中央是一个散发着温暖光芒、充满趣味的儿童学习平板,但平板的边缘,隐约浮现出极其细微的、如同电路板又如同神经枷锁般的纹路。背景是星空,但星光被一层近乎透明的、柔和的滤网所遮挡。作品的名字叫《星光与滤网》。
逆模因战争的最终回响,落在了人类文明永恒的自我诘问上:在追求效率、增长、成果的道路上,我们将把人的灵魂,带向何方?危暐以其毁灭之路,提供了一个极端而清晰的错误答案。而守护者们的工作,就是确保这个答案,永远作为警示,悬挂在每一个文明发展的十字路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