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丫头醒过来的第一句话果然就是“她的木阿爸”,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找喻红林。
当时江毅正坐在山洞口运气冥想,一遍遍回忆着白天的情景。
那猎卫副使大概也是刚从长佑出来,要回聊云交差。结果路上遇见了逃犯木阿土,这才与那两个神秘雪衣打了起来。
瞧他神情,对聊云发生的变故大约仍是不知。
或许该问问他的,这十年里聊云城发生了什么变化?
也罢,反正都要回去,自己看个明白。
洞内的惊慌声音,江毅隔了许久才听到。回过身,逃出来的七夕恰撞进他的怀里。也不知撞痛了没有,她小声地啜泣起来。
“那个穿金袍的人呢?他是不是跑掉了?”
她的声音与也白日迥然不同,像是哑了,脸色苍白一片。
江毅道:“你……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大叔,求你快告诉我,他人呢,我木阿爸在哪儿?那个小坏蛋路上发怒会杀了木阿爸吗?””
“他是云护猎卫,自然回聊云城去了。”
“那聊云城在哪儿,离这儿远不远?”
江毅的脸又冷了下去:“都到现在了,你还不死心?”
七夕哭道:“木阿爸说,他若是……不,只要踏进聊云城,那也是死定了。”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大叔,连你也要走了吗?”
“给你一句忠告,别去聊云。那不是你能活下去的地方。”
“大叔,你说了两句……”
江毅身子一迟疑,咬了咬牙再不停步。
出了山洞,他不知哪来的气,一下子狂奔出大半里。看着中天明月,平生悔意涌上心头。
山岗万木猿啼,他再难遏止,跟着放声长啸起来。
这一啸不知何年何月,不知何时何地。
待到这天日头上扬,啸声宁歇,他早又踏上了返乡之路,只是心头方生起的热仿佛被冰水浇淋。
屈指一算,离开长佑已整整半个月。
过了这雄川峻岭,聊云不远了。
“客官,有个鬼鬼祟祟的家伙一直盯着你碗里看呢。当心些!”
在一家苍蝇小店吃饭,店主跑来告密。
同行了一程的人起身走时,低声说道:“朋友,那小乞丐偷偷摸摸跟了你一路。卖皮蛋的,惹不起。”
其时江北只有两座大城,长佑聊云, 一个城主。
其余便是数以百计、星散分布的部落,当年筑城者聊分封出去的功臣之后、先民子孙。云神意志,各安天命,老死不相往来。按照祖先分封时的誓言,没有聊云城主的云龙玉令,不得铸一兵一剑,不得征一兵一卒。敢起异心者,巡野军必讨之。
这些小地方洋溢着一种浪漫的荒芜气息。在这儿长大的人从小怀着一个梦,长大后极少数幸运儿随梦通过聊云大年比前往聊云。他们在那座伟大的梦幻之城里奋斗终身,年老了方才回到故土甚至再不回来。
部落是一曲休养生息的田园牧歌。
但一切都在十三年前,那场天罚般的战争中变化了。
离开聊云、长佑,是广袤的江湖,连聊云城主都无法预见的地方。
缺乏秩序的地方,必须重建秩序。
真龙不潜游之处,自有其他一些独角野兽行走。
这些独角或身负绝技,或生性不羁,呆不惯聊云,索性放浪天地。
而“皮蛋”拌“白饭”,正是这些独角野兽中最不容小觑的两股势力。
从某种意义上来讲,这些独角野兽对于部落的掌控与号召甚至远超过那座雄伟城池。
一为暗,一为明,力有所不逮。
曾经有人对他这样说过,独角野兽是部落发出的声音。
当沙漠里的强盗出现时,旅人手无寸铁,保护他们的不是神明,而是他们的勇敢。
江毅轻道了声:“多谢。我忌口,水煮蛋也不吃。”
那人见江毅浑没反应,身上也没佩剑,只当他没听明白,又道:“这皮蛋可不寻常,吃了有股气不冲外,是到里的。”
“管他是向外向里,犯不着。”江毅扫了他袖口一眼,道,“天坏,米贵,饿死人,啃树皮咯!”
说完便起身结账去了。
那人吃了一惊,知已露了身份,再收袖子也来不及了。等江毅从小店出来,上前道:
“在下陈范,是这一代的粜米郎,方才看走了眼,朋友别放在心上。”
“我不吃皮蛋,更不买米!没银子没银子!”
江毅听也不听,拔步便走,一瞥眼那脏兮兮的小乞丐不知哪儿去了。
“明日在大石岭,皮蛋铺子要开算账大会,一共三十几个皮蛋贩子。说不得,咱也去凑凑热闹。”
江毅走得奇快,这人这话的声音也极大,整个苍蝇小店里外的人全听见了。
有人笑道:“嘿,别人卖皮蛋,干你卖米的什么事?”
“端好你自己的碗。”陈范朝店内瞪了一眼,再回身,那夹着破伞的白衣人已走出老远追不上了。
三个一起挑米的同伴凑了上来,问道:“陈老大,刚那人什么来头,也是贩子?”
陈范眉毛紧皱,摇头道:“他的修为连我也看不破。”
“连陈老大也……难道是应天子境的高手?!”
“不对啊,你们发现没有,这人身上没剑。”
“袖中无剑却能催发剑气,那可是大宗师方有的手腕。可这种层次的强者,整个聊云都只有区区几人。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不是大宗师,不佩剑的应天子,这人难道是在‘问仙’?”
众所周知,雁云之地,凡大剑师,欲寂寞云巅,必经三种境界:万人敌,应天子,大宗师。
力、势、气,三者一以贯之,不得圆满不成仙。
而这三种境界之间的分水岭,便是三道关隘,便是常说的“忘俗”,“悟道”,“问仙”。
耳边光是回想过那两个字,陈范不由得大心惊肉跳。
他这辈子都没见过大宗师境的高手。
他也记不得自己多久没听过大宗师的消息了。
就算放眼一整个清流盟,近十年来也只有两人堪破此境,一为三年前众叛亲离的前盟主载千道,其二便是他的师弟,现在的清流之主公孙至尊。
而所有清流弟子的死敌——墨城。
据传除了教主道里寒,还有那位美艳的教主夫人也是大宗师境的高手。
大宗师境高手的数量,象征着独角野兽拥有有几跟兽爪,几副牙齿。
大宗师境高手的折损,也极大扭转了清流、墨城两只独角野兽的对峙姿态。
三年前,清流是毫无疑问的唯一主宰,将墨城碾压得喘不过气来,更是几乎要将其整个吞下。
聊云城主还为载盟主在聊云专门修建了一座豪华的府邸。
清流这个名字和聊云摆在了一起。
但就在这时,门中却发生了天崩地裂的变故——盟主载千道走火入魔,暴怒无常,一日之内不吃不喝,连杀十七个有功之人。门中元老人人思危,不得已合力反扑,终于将载千道击杀。
这代价也是残酷的。清流霸主载千道为何发疯至今仍是一个谜。
清流就此元气大伤,虽然众望所归的公孙至尊临危受命,一时却也难以遏制墨城的侵略。
长佑城处于云江中游,东西皆是山岭横亘,雁过绝迹,宛如天赐长城。
长佑是云神赐给聊云人,赐给北人的宝物。
没有长佑,永远酝酿着野心,进犯的南人早已将聊云洗劫一空,烧成一堆焦土。
聊云即在长佑以南,一条中心线,两城相距不过三百里,两城之间是清流势力,而聊云再北则是墨城舆图。清流曾经将墨城赶到天北寒火山脚下。若非龙踪之主收留,墨城早已灭亡。
而现在,墨城却将手伸到了这里。
一切都因为十三年前的那场战争。
战争带来了毁灭,导致了云神的倒塌。
云神抛弃了她的子民,子民也不再信仰废弃家园中供奉的旧的神。
而在此时,墨城推举的新神乘机登基,在部落中的影响力与日俱增。
这是所有清流子弟、也是云神信徒的耻辱。
当晚陈范召集了所有手下,清流粜米郎在竹林下讨论了半天,最后得出一句感慨:
“若真是大宗师,能得其相助,明日便是一百个皮蛋贩子也不在话下!”
陈范及时地打住了这个念头。
“河门主派来的人后天才到,咱们能等,可有人等不了。”
“明日就是那帮皮蛋贩子的好彩头,咱们弟兄十几个再给他添把火。”
“陈老大,这些黑货敢闯到咱这儿来,非得给他点颜色看看!”
“云神云我!”
第二天,墨城教徒在大石岭如期召开大会,敬黑天,灭云神!
烧毁所有有关的图画、书籍。
砸倒任何涉及的塑像、泥身。
但凡是沾惹那一个字的,便绝不能活。
所有被收集到的,皆难逃火焚之刑。这其中,自然也包括渎神者。
大石岭灰烟漫天,鸟兽逃散,几十个身穿黑袍的墨城教徒大声詈骂、指责,将往日高高在上的云神踩在脚底下。
就当他们痛痛快快,得意非凡之时,以陈范为首的清流弟子推着着火的板车冲杀进来。虽然人数少于对手,可他们凭着这股血怒之气,很快就占据了有利局势。
现场混乱非凡,黑天暗地,墨城弟子完全搞不清到底来了多少敌人。人人皆是慌得失了魂魄,反倒被清流追着屁股杀。那些这几个月来从各个部落好不容易缴获来的“叛逆物资”,也全被夺了回去。
危急关头,不知谁大喊了一声,快退到溪水边去!
事后总结,这句话救了四十个墨城弟子的性命。
渡过溪水,墨城弟子回头这才发觉对方不过十几人,还都是连大剑师门都没入的菜鸟。
不过只一个万人敌境。
“区区一个万人敌,也敢前来送死!”墨城头目勃然大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