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认得陈范,两人同是万人敌,之前几度交手。这邪心人非常狡猾,让他吃了不少暗亏。这一下仇人见面,分外眼红。墨城头目带头回杀,清流弟子紧跟陈范身后。
明刀对真剑,就在这溪流之上,谁也不惧。
这一场直杀到日落黄昏,进进退退,双方谁都不肯放弃这条无关轻重的小溪。
只是站着的人越少,躺下的人越多,连这条小小溪流也被染红大片。
墨城弟子先前被追杀,折损不少,较之清流士气高涨,再无人数优势。
双方斗到一兵一卒,这血红得越来越烈,任谁也不肯吞声咽气。
最后陈范将剑插进了墨城头目心头,而墨城头目临死一击,砍下了他的脑袋。
“云神……”
陈范的头颅喷洒着,最后滚进了深不见底的地洞。
这一场大战,双方近百人,竟是无一生还!
有人站在不远处的半山腰上,此时俯视而去,溪水断流,几乎以为是这日的夕阳太红太艳。
他脸上划过一丝不痛快,这横陈在溪石边的乱尸,未免太煞风景。
“江大叔,我要走了。你一个人,照顾好自己。”空旷的山坡上多出了一个颤抖的童音。
她是在树林子里吐完了才回来的,此时久久不愿再靠近江毅。靠近那条充满死亡气息的深渊。
“你不去聊云了?呵,我说过的话我没有忘。”
“那陈大叔已经告诉我了,一直往南再走两天,就到聊云城了。”
“你是不是觉得我太冷血,太没有心肠?”
“是,是又怎样,你要杀了我灭口吗?”七夕大声叫道,“我不知道你到底有多厉害,可我知道你比这你有这个力量,可你为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选择袖手旁观?为什么选择任其毁灭?”
“你比任何人都清楚,清楚这样的结果?你早就知道他们都会死……”七夕彻底呆住了。
“小丫头,让这些人,这些疯子收剑鞘归,握手言和?”江毅冷笑了声,风似乎也被冻住了。
他的眼神愈发阴毒:“那是痴人说梦。那是卑鄙的谎言!这世上没人做得到!没人能成为那个人!”
七夕咬着牙,强忍住寒意,一字一句地道:
“是你杀了他们!是你杀了他们!”
江毅听罢无喜无怒,反大笑起来:
“这两家店谁生意做得都不小,伙计就百来个。这皮蛋铺子卖一两银子赚六成,米行的得五成,收多些是坏人,收的少也不见得好。若我是城主,这两家店谁都不让开。哪家不服,杀之!哪家要反,杀之!统统杀之!”
七夕听得毛骨悚然。
她再一次发觉,此时站在她跟前这个穿白衣的男人,是多么的陌生!
刀子一样的山风撕开他的笑声,轰隆地撞进他的胸膛。
江毅发白的脸色,晃动的肩膀忽然倾斜,他踉跄摔了一跤,猛地吐出一口黑血来。一直夹在腋下的那把破伞也掉在地上,被血溅上了几点狰狞的梅花。
“江大叔,你怎么了?”七夕惊呼一声,急忙奔了上来。
江毅左手撑着地,艰难地立起一只脚,隐约看见那个脏兮兮的影子朝这边扑来。
“江大叔,你可不要吓我……”
“你……”江毅眼前一晃,便失去了意识。
再睁看眼时,这一觉仿佛睡了几天几夜,喉咙火烧一般枯焦。
外头有雨声,噼噼啪啪,火堆越少越小,火星渐渐熄灭。
山洞彻底暗了下去,那侥幸的温暖也在指间逝去。
江毅心头闪过一丝落寞,那小女孩还是走了吗?
雨水该成珠,思绪该如麻,耳畔那哭哭啼啼的小女孩仿佛又回来了……
“大叔,我知道你要去聊云。你不肯带我去,可求你也别拦我。”
“拦你什么,拦着你去送死吗?小丫头,你知道聊云是个什么地方吗?”
“我知道!我问过好多人,我问过茶棚老板,我问过樵夫,我问过过路人,他们都说,聊云是这个天底下最伟大、最繁华的地方。一个教书先生告诉我,天下若有十分才气,九分都在聊云。”
“那剩下一分呢?”
“在去聊云的人心底!聊云太美好了,这和木阿爸说的完全不一样。”
“你听清楚他说的是哪个才了!”他自大步往前,“小丫头,你被人骗了,世上根本没有这样的地方。聊云也不过是几面石头围成的一个大坟墓罢了。”
“胡说,骗人的是你才对!天下广袤,也只有一个聊云。你还是不是聊云人!你敢不敢带我去瞧一瞧。”
“你当我是三岁小孩?会中你的激将法。”
“不管你是不是,这聊云,你带不带我,我都去定了!”
看着那小女孩倔强的背影,越走越快,那是错误的方向。
他忽然开口:“我可以带你,因为我本来就要往聊云去……”
往聊云……
便在这时,洞口传来一阵脚步声,有人怀里抱着东西回来了。
洞里黑漆漆的,她什么也看不见,手忙脚乱地将怀里的东西放在一边,然后费力地重新擦着火石。
很快,山洞里又出现了光。
热诚的光簇拥着一个小小的身影。
江毅这才发现她身上只穿了一件单衣。
她怕雨水打湿了柴火,脱下外衣罩在上面。
整个人都湿漉漉的,头发全黏在一起,还连打了好几个喷嚏。
江毅想说什么,但还是没开口。
七夕坐在火堆边烤火,这时听见声音,才意识到江毅醒了。
这一整个晚上,她没睡,大约也没吃什么,小脸憔悴得不成样子。
“江大叔,你终于醒了。我还当你……”
“老毛病了,不碍事的。”
“对不起,你没事就太好了。”七夕欢喜地道。
“我谢谢你才对。不然被淋透的人就是我了。”江毅解下外袍给她披上,道,“你走吧,去哪儿都好。明天一早我送你回去。江南,你去过吗?那是个好地方。”
“可再好,天底下也只有一个聊云。”
小女孩沉默着,攥紧了双手。
江毅抬起头,才发现她眼眶里泪珠打转,稍一动便落了下来。滴在他手背上,那是凉的。
“你让我走可以,但我想知道,这是为什么?”七夕问道,“你讨厌我,还是看不起我?”
你救不出他的,你去只是白白痛苦罢了。
为什么要自己折磨自己,自己逼自己去做根本做不到的事?
你到底在坚持什么?你在幻想着什么!
妄念、执着像是一张巨大的网,从山洞的顶点哗得撒下。
他像是一只逃窜的刺猬,被这张网给擒住了。
江毅暗吐一口气,怔怔说道:“你木阿爸也是大剑师,你从小跟着他长大,那可知道我是什么修为?”
“木阿爸从没跟我说过这些。可那天你只靠一把破伞就让那三人罢手,可见你的实力远在那三人之上。”
“没错,雁云的大剑师分为三个层次,假若第二个层次到第三个层次,一共有十层台阶。迈过第十层,便上去,迈不过,便退下。那我大概就恰好卡在这第十级台阶上。”
“第二层次的顶点,那你不就是传说中的天才吗!”
“天才?”
“我看陈大叔他们看你的眼神,他们比你年纪大多了,可修为似乎连你的一个脚趾头都比不上。”
“你说那个清流的小头目?呵,他是第一层次,按他那个年纪,四十岁不到,也不能算太笨了。一般来说,十二岁开始修剑,五年后忘俗进入第一个层次,极少数二十岁便摸到第二层壁障,二十五岁悟道正式进入,三十岁会是一个大劫。若不能破劫,那这一生就与那第三个层次无缘了。”江毅没说完,又咳嗽起来,这次发作的程度远比他想象得严重。
七夕心疼地道:“这是一般人的进度,那大叔你,你的过程呢?”
“我七岁修剑,十岁爬进第一个层次,又花了六年入第二层。”
“七岁就开始了?比一般人足足早了五年呢!”
“我出生在聊云城一个世家大族,深受聊云城主倚重。父辈自幼就对我们要求严格,我贪玩七岁才开始练剑,也算是晚了。”江毅缓了缓神,接着道,“我在第二次费了不少时间,直到二十二岁才爬到第六、七级台阶。按此进度,我也许会成为聊云百年来最快问仙的人,但是一切都在我二十五岁那年变了。”
“那年……发生了什么事?”
“火一样的七月,天上下了大雪。那雪可真大啊!我在聊云活了二十五年,一步也没离开过,从没见过这样大的雪花。”
“七月还是夏天,聊云以前夏天也下雪吗?”
“没有,那是第一次。聊云挨着云江,冬天也不爱下雪的。”
“那七月怎么会下雪呢?真是古怪,难道聊云人触怒上天了吗?”
“那一天,因为有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偷偷拔出了那把石中剑。”
“石中剑?那又是什么东西。”
“十三年前,我不得已,明知自己还在第八级台阶上磨蹭,但我知道我没时间了。也是心中有愧,我强行想要跳上那道龙门,我成功了,可我又失败了……”
“江大叔,我听不懂你的意思。”
“我在死人堆里爬出聊云。十三年过去,如今我仍是一个小宗师,一点儿长进都没。我亵渎了云神,我没得救了。”江毅声音里透着一股虚弱,“这破伞就是我的命,你看见了吗?”又吐出一口黑血,倒在七夕腿上。
七夕吓了一跳,连忙取出手帕替他擦去。
“聊云,聊云……”
他额头滚烫,原来是发烧了,嘴边仍是喃喃自语。
七夕低头看去,那把光秃秃的破伞上只剩下一小块伞面,那上头绣着一朵洁白的五瓣云彩。
一个月,竟然过得这样快。
当那座山峦一样矗立的城池在巨大的苍穹之下跃出时,野草被劲风吹平,苍茫原野的风光顿时失去了光泽。
“江大叔,那就是聊云城吗?好大的一个石头堡垒!”
那场“病”几乎要了江毅的病。
出乎七夕意料,不知道是什么力量,支撑着他又醒了过来。
他们走出山洞的那一天,绵延了几日的雨刚好停了。
而破伞上仅剩的最后一小块伞面也随雨声凋零。
七夕用衣袖擦了好几遍伞骨,难过地说不出话来。
江毅摸了摸她乱糟糟的头发,说:“那只是一把破伞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