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边几点疏朗星斗引路,快舟借着薄雾,疾行而出,不一会儿闯入暗淡鱼门。
航道一拐,便要划进云河之中。身后追兵嘶喊声渐行渐去,凉风吹干了血渍,也吹平了心中那份躁动。操桨人身子稍定,不觉撤力,舟速也慢下三分。
这斗篷人站在船头,背影笔直,被迎面而来的河风吹得衣袍鼓起,仍是岿然不动,内外皆透出一股凛然的气息来。此人来历莫测,从天而降,救了秦、楚二人性命。
二人皆是猜不透他的身份,起初都以为是对方叫来的援兵,可各自的眼神又分明否认了这种可能性。
楚荆起身道:“今日承蒙阁下搭救,鞘归人先谢过了。”
楚荆自报身份,一来是不想隐瞒了对方,免得他日后后悔。二来是眼下身边还有秦云叶,他并非如前孤身一人,他必须知道对方的意图。且依他的性子,这两句话已是最客气的谢辞。
谁知这斗篷人仍是不理不睬,半跪着靠在船板之上,连头也没有回过。
“阁下?”秦云叶咦了一声,两人面面相觑。
楚荆瞧出不对,不再顾忌,上前摘下斗篷人的竹笠,随手丢在河中,任其漂遥,远远**去。
借着凉透月光,楚荆终于看清了这斗篷人的脸,不由惊呼出声:“林鸿羽,怎么会是你!”
这一幕无异于倾天巨浪,楚荆万万没有想到,这突然出现,救他们逃出生天的神秘剑客竟就是喻红林!
他和秦云叶本是施救的人,结果反被他人所救。
喻红林挤出一丝笑容:“楚荆,你总算回来了。”
楚荆叹道:“我知道他们困不住你这只大尾巴!”
话声方落,喻红林忽一抓胸口,晕死过去,整个人就往河中倒去。
楚荆吃了一惊,伸手抓住他的腰带,又把他拉了回来。
秦云叶本是又惊又喜,这时扶起喻红林一看,只见他面如金纸,额头、脖颈皆是爬满汗珠,顿时花容失色。
“他怎么会这样?”
“定是方才催动剑气过度,这小子强走周天,反被余力伤及自身筋脉。快扶他坐正调息,我助他过气!”
楚荆略一皱眉,说着从怀中取出一个青瓶,倒出一颗轻肥丸,塞进喻红林嘴里。
楚荆轻轻一推他的下巴,喻红林闷哼一声。楚荆不敢迟疑,聚力于指,五指如飞,连点他胸前身后十余处大穴。
过了数息喻红林脸色徐徐转红,终于醒了过来。楚荆也是费力不少,靠倒在舟板上连连喘息。
“下雨了……”
喻红林睁开双眼,两滴泪珠正巧滴在他面颊上,他几乎觉得似在梦中。
“云叶,是你吗?”
“别说话,费力气。”秦云叶玉指压住他的嘴唇。
喻红林咳嗽了声,轻笑道:“无妨,调理一番也就好了。”
秦云叶道:“你还活着,实在是太好了。云神总算没有负我。”
喻红林叹道:“楚荆他简直是胡闹,云叶你也是,怎会由着他的性子,跟他胡来?今夜之事实在凶险,稍差一步,我再也见不到你们了。”
秦云叶道:“你若是死了,我也不想活了。”
趴了许久的楚荆轻咳嗽了声,打断道:“叙旧的事留到日后再说,眼下可还是危机重重!”
喻红林道:“你有什么计划?”
楚荆问道:“眼下城防如何?”
秦云叶道:“若我记得没错,最早开启的城门是南门和东门,最后是北门。”
喻红林道:“东门有重兵防守,去不得。便是侥幸出去,也绝过不了源将军那一关。”
秦云叶道:“南门的守将刘丰是羽卫出身,或许我能说得动他。”
楚荆斩钉截铁道:“那就去北门。”
秦云叶蹙眉道:“北门的守将王麟是颗硬钉子,可不好对付。”
楚荆道:“车到山前必有路,北门就算是铁板一块,咱们也出得去。喻总使,你意下如何?”
喻红林点头道:“好,那就去北门。”
楚荆拿起木桨,飞快划去,小舟一入云河,借风而行,果如飞螳一般,眨眼间两岸景观便已两样,可惜三人一时皆是无心欣赏。
楚荆道:“咱们在金水河搅出这么个的乱子,苏肃肯定已经和禹胜知会过,走水路已不可能出城。等到了城北码头咱们便弃舟上岸。”
秦云叶忽问道:“楚荆,你方才交给苏肃的地势图到底是真是假?”
“自然是……”楚荆面露期盼,“假的!快了,快了,不要心急,时辰已到!”
秦云叶惊道:“你不是在开玩笑?你当真要炸了整个聊云!”
楚荆道:“有何不可,这是苏肃逼我的,你当时也在场。”
喻红林沉声道:“楚荆,聊云三十万百姓可与你无怨无仇。”
楚荆大声道:“天下间本就是干干净净,又怎会变成眼下这般乌烟瘴气呢?恩仇何处而来?庸人自扰!”
喻红林神色变了:“你快把真正的地势图交给我。”
“你难不成是想现在去?来不及了。”楚荆抬头道,“这是我献给苏总管的礼物。谁也休想阻止!”
喻红林猛地起身,一把抓住楚荆的衣领,厉声道:“鞘归人,你休以为我不敢对你如何。”
“请你注意一点,眼下咱们才是一根绳上的蚂蚱。”楚荆的声音冷冰如墨。
“现在不是了!”喻红林充满愤怒。
“我可是很记仇的!”
“别人怕你,我可不怕你!”
便在这时,突听天空中传来一声巨响。三人齐齐回头看去,只见东北方忽有一发流星火炮冲天而起,击散暗夜,在半空中砰得一声爆炸开来。
在那短短一瞬幻化出千万道奇彩,一如澄江匹练,又似春晓之花。此炮未尽,紧跟着从四面八方同样炸起相类的烟火来,仿佛是事前经过排练,每一道紧接着一道,从容有度丝毫不乱。
那发射和炸开时的两道声响便像是叮咚乐声一般,如丝线一般交错在一起,疑是天乐。
火星散将开去,但见满天花雨,万紫千红,天河之中似万星绽放,煞是好看。
云河两旁人家听见动静,纷纷掌灯出来到门口仰望,原本被打扰好梦的怒气,待见到如此壮观浩大,如梦似幻的烟火,一时全都屛住了呼吸,相顾左右皆以为还在梦中。
那余烬渐渐构成一个“别”字,出现在东面的天空中。此字还刚成型,西边又出现一个“云”字的虚影来,紧跟着不远处的花火中再又簇拥出一个“间”字来。
“别云间”三字恰巧成一条直线,如天成一般,将这将亮未亮的薄夜彻底驱散。
又恰好将整个聊云城全笼罩在自己的怀抱之中。
东方的那轮巨盘正亟待跃出,重新展现他杰出的统治力。
“这就是你说的礼物?”秦云叶也有些看呆了。
“我只爱今夜的聊云。”
楚荆一人独自走上船头,风浪徐来,飘飘然,浩浩乎。
他不觉大笑,眼睛里吹进了沙子,流下泪来。鞘归人赶紧伸手拭去。
小舟快到城北码头,远远看去,浮桥边只泊着几只小船,声息全无,却是半个人都没。情形越是平静,楚荆心中反是不安。
三人打定主意,提前靠岸,将小舟藏进附近一个柳树湾中。又将各自外袍扔进草丛中,从不远处人家晾衣杆上取下几件便服穿上,秦云叶留下几两碎银。三人略整仪容,都觉好笑,径往北城门而去。
走上大道,还未几步,突听一声怒喝,从长街四处涌出数十个缠着白丧巾的喽罗来,将楚荆三人团团围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