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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61章 万言谏疏(1 / 2)

夜色如墨,沉沉地压在洛阳城的上空。狄仁杰的府邸位于尚善坊,离宫城不远,平日里也算车马往来之地,今夜却格外寂静。坊墙外隐约传来巡夜金吾卫整齐而沉重的脚步声,更衬得府内一片死寂。

书房里,只点了一盏铜鹤衔芝的油灯。灯焰不大,在夏末微湿的空气里安静地燃烧着,将狄仁杰伏案的身影拉得细长,投在身后满墙的书架和卷帙上,微微晃动。

他已褪去厚重的朝服,只着一件半旧的深青色常服,外罩一件葛布单衣。白发未冠,只用一根简单的木簪松松绾着,几缕银丝散落在额前。卸去了朝堂上的官威,此刻的他,更像一个疲惫而苍老的学者,或者,一个心忧如焚的家长。

陈延之默立在书案一侧,手持一块徽州墨,在端砚中徐徐研磨。他动作极轻,几乎听不到墨锭与砚台摩擦的声音,只有烛火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和窗外远远的、若有若无的虫鸣。

书房里弥漫着陈年书卷、松烟墨,以及一丝老人身上特有的、混合着药味的沉静气息。但这沉静之下,是汹涌的暗流。

狄仁杰已经这样坐着,对着空白的奏疏用绢,足足一刻钟了。他没有动笔,只是望着那绢帛,目光深邃,仿佛要穿透纸张,看到更远处的东西——或许是民生疾苦,或许是边疆烽火,或许是历史长河中那些因奢靡佞佛而倾覆的王朝背影。

“延之。” 他终于开口,声音有些沙哑,打破了室内的沉默。

“学生在。” 陈延之停下磨墨的手。

“今日朝上,你都看到了。” 狄仁杰没有抬头,依旧看着绢帛,“陛下……心意甚坚。”

“是。” 陈延之低声道,“梁王等人,推波助澜。”

狄仁杰嘴角牵动了一下,那是一个苦涩到极致的表情,几乎不能称之为笑。“推波助澜?他们不过是顺着陛下的心思说话罢了。真正的症结,在陛下心里。” 他缓缓抬起手,揉了揉因为长久紧绷而酸痛的眉心,“她老了,怕了。怕时间流逝,怕身后评说,怕这煌煌功业,最终如沙上之塔。所以,她需要看得见、摸得着、能让万民仰望的东西,来证明,来对抗,来填补那份……空虚。”

他剖析女皇的内心,冷静而透彻,甚至带着一丝悲悯。这悲悯,是一个洞悉人性的智者,对另一个陷入执念的、曾经杰出的灵魂的理解与惋惜。

“可是,那尊佛,救不了她的心,却可能拖垮这个国家。” 狄仁杰的声音陡然转厉,疲惫的眼眸中迸发出锐利的光芒,“每日一文?呵,好一个‘毫末之施’!延之,你行走民间,当知底层僧侣如何过活。深山破庙之中,一钵一衣,靠化缘或几亩薄田度日者,大有人在。一日一文,于他们,可能就是一顿斋饭,一盏灯油!更何况,朝廷敕令一下,到了州县,到了里正胥吏手中,又会变成什么样子?定额、追比、摊派、勒索……最终这‘功德钱’,会变成悬在无数僧俗头顶的利刃,榨干他们最后一点生计!”

他越说越激动,苍老的手掌猛地拍在案几上,震得笔架上的毛笔微微一跳。胸口传来一阵熟悉的闷痛,那是多年的忧劳留下的旧疾。他按住胸口,深吸了几口气。

陈延之连忙上前半步,眼中满是忧虑:“恩师,您切莫动气,保重身体要紧。”

狄仁杰摆摆手,示意无妨。疼痛反而让他更加清醒,更加决绝。“延之,你知道老夫为何一定要上这道疏吗?不仅仅是为了阻止这劳民伤财的工程。” 他的目光投向窗外无边的黑暗,仿佛在自言自语,“老夫是在救陛下最后的名声,救这朝廷最后一点体面,救天下苍生免于又一场无妄之灾!若此令通行,天下怨声载道,史笔如铁,会如何记载?‘武周女主,晚年昏聩,为铸金铜巨像,苛敛僧尼,民不堪命’!她一生奋斗,种种功过暂且不论,难道要在史书上,留下如此不堪的晚年定论吗?而朝廷,将威信扫地,法令成为笑谈!”

他转回头,看向陈延之,眼神中有一种近乎燃烧的光芒:“有些事,明知不可为,也必须为。有些话,明知说了会触怒天颜,甚至招来杀身之祸,也必须说。这不是为了搏一个诤臣之名,而是……职责所在,良心难安。”

陈延之肃然,深深一揖:“学生明白。恩师之心,可昭日月。”

狄仁杰点点头,不再多言。他伸手取过一支狼毫笔,笔杆温润,是他用了多年的旧物。他蘸饱了浓墨,笔尖悬在绢帛之上,微微一顿。

然后,落笔。

“臣狄仁杰,诚惶诚恐,昧死上言……”

他的字,是标准的台阁体,端正稳健,但此刻笔下却带着一股沉郁顿挫的力道,起承转合间,锋芒隐现。

起初,他写得并不快,字斟句酌。先从佛理切入,剖析何为真正的“功德”:

“……夫佛者,觉也。以清净为基,以慈悲为用,以智慧渡人,以寂灭为乐。故其教重在明心见性,破执去妄,岂在土木雕镂之崇、金铜塑绘之奢?《金刚经》有云:‘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若见诸相非相,即见如来。’陛下欲造巨像,其心或诚,然执着于恢弘外相,恐已背离‘无我相、无人相、无众生相、无寿者相’之真谛。昔梁武帝萧衍,建寺度僧,不可谓不勤,然其国终覆,何也?重外而轻内,务名而失实也!臣恐今日巨像之兴,非但不能增益陛下福田,反令天下有识僧俗,窃议圣心着相,为智者所悯,岂不惜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