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至此,他笔锋稍顿,似在平复心绪。陈延之默默为他续上已渐凉的热茶。
接着,笔锋一转,直指现实民生经济,这才是他奏疏的核心与力量所在:
“……臣闻治国之道,必先足食足兵,民信之矣。今我大周,北有突厥默啜,狼子野心,屡寇边塞;西则吐蕃虽暂敛锋,然其势未衰,窥伺河西之心未死;契丹之乱虽平,余烬犹存。此诚边陲未宁、将士用命之时也。国内诸道,去岁今春,河南北旱蝗相继,江淮亦有水患,百姓流离,仓廪未实。陛下圣明,屡下恩旨赈济,然疮痍未复,元气待养。”
他的字迹越发沉重,仿佛每一笔都承载着奏报中那些冰冷的数字和灾区百姓哀苦的面容。
“……当此之际,正宜轻徭薄赋,与民休息,蓄积国力,以备不虞。今陛下欲兴此旷古未有之巨役,虽云‘日捐一文,不累百姓’,然臣为陛下细算之:天下僧尼,据度牒在册者,约二十余万众。每人日捐一钱,日则二十余万钱,月则六百余万,岁则七千三百万有奇!此尚仅计在册之数,若算依附寺院之杂役、居士,及执行之中,地方官吏必然之加派、折耗、运费,岁费恐逾万万钱!”
他的笔尖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墨迹在绢帛上显得有些洇染。
“……此万万钱,非从天降,非自地出,终必取之于民。僧尼之财,来自檀越布施、寺田所出。布施源于民间,寺田仰赖佃户。层层转嫁,最终负担,必落于寻常耕织之小民肩头!彼等本已困于赋役,艰于生计,今复增此无名之捐,岂非雪上加霜,涸泽而渔?陛下素以爱养苍生自任,忍见子民因一尊虚像而鬻儿卖女、路有饿殍乎?”
写到这里,狄仁杰忽然停住,胸膛剧烈起伏了几下。他闭上眼睛,眼前仿佛浮现出早年任地方官时,所见到的灾荒景象:枯槁的面容,空洞的眼神,易子而食的惨剧……那些画面,多年来从未远离。
陈延之看到,一滴浑浊的老泪,从狄仁杰紧闭的眼角缓缓滑落,沿着深刻的皱纹蜿蜒,最终无声地滴落在摊开的奏疏绢帛上,晕开一小团深色的湿痕。
他没有出声,只是将温热的毛巾轻轻放在狄仁杰手边。
良久,狄仁杰睁开眼,用毛巾擦了擦脸,深吸一口气,再次提笔。这一次,笔锋更加锐利,直指政治影响与历史教训:
“……臣又闻,君者,舟也;民者,水也。水能载舟,亦能覆舟。民心向背,乃国祚兴衰之本。陛下以女主临朝,革唐立周,虽承天命,亦赖人心。今若强行此令,僧怨于寺,民怨于野,胥吏借机横征,酷烈甚于豺虎。怨气郁结,上干天和,下损圣德。昔秦筑长城,隋开运河,非不宏丽,然驱民过甚,终速其亡。前车之鉴,历历在目!陛下英明神武,岂愿步亡隋之后尘,留劳民伤财之讥于青史?”
他引经据典,将眼前的工程与历史上着名的亡国之举类比,言辞之激烈,已近乎直言“亡国之兆”。这需要极大的勇气。
最后,他的语气转为恳切至极的哀求,将个人的生死荣辱完全置之度外:
“……臣狄仁杰,年逾古稀,衰朽残躯,本无多日。蒙陛下不弃,委以宰辅重任,常恐才疏德薄,有负圣恩。今睹此事关国本民生之大弊,若缄默不言,贪恋禄位,则上愧皇天,下负黎庶,死有余辜!故虽知逆耳,虽蹈斧钺,亦不得不披肝沥胆,冒死陈情!”
他的笔速加快,情感澎湃欲出:
“……伏乞陛下,暂息雷霆之念,收回日捐之诏,罢停巨像之役。将此亿万资财,用于赈济灾荒,抚恤边军,兴修水利,劝课农桑。使府库充实,边疆稳固,百姓乐业。如此,则陛下之功德,不在于铜像之高大,而在于民心之拥戴;不在于金石之铭刻,而在于史册之流芳!天下幸甚!社稷幸甚!老臣狄仁杰,泣血顿首,谨奏!”
笔落。
最后“谨奏”二字,几乎力透绢背。
狄仁杰掷笔于案,向后靠倒在椅背上,仿佛全身的力气都在这一篇奏疏中耗尽。他脸色苍白,额头布满细密的汗珠,胸口急促地起伏着,闭目喘息。
陈延之连忙上前,轻轻为他抚背顺气,心中震撼难言。这篇奏疏,有理有据,有情有义,有历史的深度,有现实的尖锐,更有置生死于度外的赤诚。它不仅仅是一封谏书,更是一位老臣用全部智慧、经验、良心乃至生命,为这个国家敲响的警钟。
油灯的火焰跳跃了一下,将狄仁杰苍老而坚毅的侧影,牢牢地钉在身后的书墙上。那卷写满了字的绢帛静静摊在案上,墨迹未干,在灯下泛着幽深的光泽,仿佛有千钧之重。
窗外,夜色更深了。洛阳城的万家灯火渐次熄灭,唯有这书房一灯如豆,照亮着一位老人孤独而决绝的背影,和他笔下那试图挽回狂澜的、沉甸甸的万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