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常朝。
或许是因为前一日诏令引起的震荡余波未平,今日上朝的官员们,脚步似乎都比往日沉重几分。穿过则天门长长的门洞时,不少人下意识地抬头望了望阴沉的天色——盛夏的晨空本该澄澈,此刻却堆积着厚重的、铅灰色的云层,仿佛一块巨大的顽石压在洛阳城上空,闷得人透不过气。
长生殿内,灯火比昨日更加明亮,却驱不散那股弥漫在每一寸空气里的滞重感。御座之上,武曌依旧端坐,冕旒垂珠,神色平静得近乎淡漠。唯有熟悉她的人,才能从那微微下抿的唇角,捕捉到一丝被昨日张柬之直言冲撞后残留的不豫。
朝仪如常进行。先奏报了数件无关紧要的例行公务,气氛沉闷而压抑。当通事舍人高唱“有本启奏,无事退朝”时,许多官员都暗自松了口气,只想尽快离开这令人窒息的大殿。
然而,就在此时。
那身熟悉的紫色朝服,再次出列,稳稳地走到了御道中央。
狄仁杰双手高举象牙笏板,深深一揖,腰弯得比昨日更低一些,声音却清晰坚定,甚至带着一种豁出去的平静:“臣,狄仁杰,有本冒死上奏。”
大殿内,所有的目光瞬间聚焦。无数道视线中,有惊愕,有担忧,有敬佩,也有冷眼旁观乃至幸灾乐祸。昨日女皇态度已然鲜明,梁王党羽气焰正盛,此时再上奏,无异于以卵击石,自寻死路!
御座上,旒珠轻轻晃动了一下。武曌的目光透过珠玉的间隙,落在阶下那个白发苍苍、脊背微驼却挺立如松的身影上。她沉默了片刻,才缓缓开口,声音听不出喜怒,却比平日更冷了几分:“狄卿,昨日已有奏议,朕亦已明示。还有何本?”
“臣昨日所言仓促,未尽其实。今有万言谏疏一道,字字血诚,句句肺腑,恳请陛下御览!”狄仁杰保持着躬身的姿势,从宽大的袍袖中,取出一卷帛书,双手高举过顶。
那卷帛书并不厚重,但在满朝文武眼中,却仿佛重若千钧。万言谏疏!这是要彻底摊牌,不留余地了!
殿内响起一片压抑的惊呼和抽气声。武三思的脸色瞬间阴沉下来,眼神锐利如刀,死死盯住狄仁杰的后背。张柬之则不由自主地握紧了拳,既为老友的决绝感到热血上涌,又为他捏了一把冷汗。
武曌盯着那卷帛书,眼神幽深。她能猜到里面写了什么。昨日张柬之那番激烈言辞,恐怕只是这万言书的冰山一角。这个狄仁杰,果然是不撞南墙不回头。
“万言书?”她轻轻重复,语气莫测,“狄卿年事已高,为区区一事,竟劳神费心至此。”
“事关国本民生,臣不敢不竭尽愚忠!”狄仁杰抬起头,苍老的面容上写满坚毅,目光毫不避讳地迎向御座,“陛下,此疏所陈,非为臣一己之私见,实乃天下万民之喉舌,社稷安危之所系!臣斗胆,恳请陛下容上官才人,当殿宣读其中段落,使满朝文武共闻之,共鉴之!”
当殿宣读!
这简直是赤裸裸的逼宫!要将对女皇决策最尖锐的批评,公之于众!
“狄仁杰!”武三思再也按捺不住,厉声喝道,“陛语!陛下日理万机,岂有空暇听你冗长聒噪?还不退下!”
狄仁杰看也不看武三思,只是盯着御座,再次躬身:“臣,恳请陛下!”
他的姿态卑微,语气却强硬如铁。那份“虽千万人吾往矣”的气魄,竟让满殿喧嚣为之一静。
武曌的脸色终于沉了下来。指尖在御案龙首扶手上轻轻敲击了一下,发出沉闷的声响。她看着狄仁杰,这个她一手提拔、倚重多年,如今却当众让她下不来台的老臣,心中怒意翻涌。但与此同时,一丝极细微的、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触动,也在心底悄然滋生——满朝文武,在她明确表态后,还敢如此不惜性命、执意强谏者,唯有此人了。
是当场震怒,将他呵斥下去,甚至治罪?还是……听听他到底写了些什么?
作为帝王,她厌恶被逼迫。但作为曾经从惊涛骇浪中走过的政治家,她也深知“兼听则明”的道理,尤其是狄仁杰这样的重臣,其意见绝不容轻忽。
片刻的沉寂,仿佛有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终于,武曌缓缓开口,声音冷硬如冰:“既然狄卿执意如此……上官婉儿。”
“奴婢在。”上官婉儿从侧后方阴影中上前一步。
“取狄卿谏疏,择其要者,念。”
“遵旨。”
上官婉儿步下御阶,从狄仁杰手中接过那卷尚带着老人体温的帛书。她走到御座侧前方站定,展开帛书。当她的目光落在那些力透纸背、墨迹似乎犹带激愤的字句上时,心头也是猛地一跳。她定了定神,挑拣着其中最为关键、也最为犀利的段落,用她那清越而平稳、不带丝毫个人感情的嗓音,开始诵读:
“……臣闻治国之道,必先足食足兵,民信之矣。今我大周,北有突厥默啜,狼子野心,屡寇边塞;西则吐蕃虽暂敛锋,然其势未衰……当此边陲未宁、将士用命、灾患频仍、仓廪未实之际,正宜轻徭薄赋,与民休息,蓄积国力,以备不虞……”
“……陛下欲兴旷古巨役,虽云‘日捐一文,不累百姓’,然臣为陛下细算之:天下僧尼,据度牒在册者,约二十余万众。每人日捐一钱,岁则七千三百万有奇!此尚仅计在册之数……岁费恐逾万万钱!此万万钱,非从天降,非自地出,终必取之于民……层层转嫁,最终负担,必落于寻常耕织之小民肩头!彼等本已困于赋役,艰于生计,今复增此无名之捐,岂非雪上加霜,涸泽而渔?陛下素以爱养苍生自任,忍见子民因一尊虚像而鬻儿卖女、路有饿殍乎?”
上官婉儿的声音并不高亢,但那一个个冰冷的数字,一句句沉痛的质问,却像沉重的鼓点,敲击在每一个倾听者的心上。不少官员低下头,面露不忍或深思之色。掌管财赋的官员更是额头冒汗,那“岁费恐逾万万钱”的估算,像一记重锤砸在他们胸口。
武曌端坐不动,冕旒的珠串遮住了她大半面容,只有紧绷的下颌线条,泄露了她内心的波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