婉儿继续念道,声音愈发清晰:“……臣又闻,君者,舟也;民者,水也。水能载舟,亦能覆舟。民心向背,乃国祚兴衰之本……今若强行此令,僧怨于寺,民怨于野,胥吏借机横征,酷烈甚于豺虎。怨气郁结,上干天和,下损圣德。昔秦筑长城,隋开运河,非不宏丽,然驱民过甚,终速其亡。前车之鉴,历历在目!陛下英明神武,岂愿步亡隋之后尘,留劳民伤财之讥于青史?”
“砰!”
御案上传来一声不轻不重的拍击声。武曌的手指按在案上,指节微微发白。将她比作隋炀帝!这狄仁杰,好大的胆子!
殿中气氛瞬间降至冰点。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上官婉儿念到这里,也停顿了一下,深吸一口气,才念出最后那泣血般的段落:“……伏乞陛下,暂息雷霆之念,收回日捐之诏,罢停巨像之役。将此亿万资财,用于赈济灾荒,抚恤边军,兴修水利,劝课农桑。使府库充实,边疆稳固,百姓乐业。如此,则陛下之功德,不在于铜像之高大,而在于民心之拥戴;不在于金石之铭刻,而在于史册之流芳!天下幸甚!社稷幸甚!老臣狄仁杰,泣血顿首,谨奏!”
最后一个字落下,大殿内死一般寂静。只有殿外隐隐传来的、被高墙阻隔的风声。
“好!好一篇‘泣血顿首’之文!”武三思猛地踏前一步,脸色铁青,指着狄仁杰,声音因为愤怒而有些尖锐,“狄仁杰!你口口声声为民请命,实则句句诽谤圣听,诅咒国运!将陛下比作亡隋之君,此乃大不敬!其心可诛!”
“梁王!”张柬之怒喝一声,也跨步出列,与狄仁杰并肩而立,花白的胡须因激动而微微颤抖,“狄公所言,哪一句不是实情?哪一字不是忠言?‘岁费万万’可是虚言?‘驱民过甚’可是妄语?前朝教训可是杜撰?尔等只知阿谀奉承,粉饰太平,岂知民间疾苦,岂顾社稷长远!老夫且问尔等,若此令颁行,天下骚然,怨归于上,这滔天恶名,是陛下担,还是尔等这些逢迎之辈担?!”
“张柬之!你休得血口喷人!”武三思身后一名官员跳出来,“陛下建造大佛,乃是为国祈福!僧尼自愿捐输,积累功德,此乃善政!尔等危言耸听,扰乱朝纲,才是其心可诛!”
“善政?”张柬之怒极反笑,声音洪亮,回荡在大殿,“聚敛僧尼之财,耗竭民力以奉一像,若这也是善政,那古之暴君,皆可称圣王了!尔等读圣贤书,所学何事?莫非只学得如何谄媚君上,罔顾生民?!”
“你……!”
“够了!”
武曌冰冷的声音再次响起,打断了愈演愈烈的争吵。她缓缓站起身,冕旒珠玉碰撞,发出清脆而威严的声响。
百官立刻噤声,躬身垂首。
武曌的目光,先落在激动得面色通红的张柬之身上,又缓缓移向始终沉默挺立、面容沉静如古井的狄仁杰。最后,她的视线扫过那卷被上官婉儿捧在手中的万言书。
“狄卿,”她开口,声音听不出喜怒,却带着一种沉重的压力,“你的意思,朕听明白了。你是说,朕此举,是劳民伤财,是步亡隋后尘,是自毁长城,是吗?”
狄仁杰深深一揖:“臣不敢妄比先朝。臣所言者,事实也,道理也,民心也。陛下明察秋毫,自能洞见其中利害。臣非为反对陛下崇佛之心,实为保全陛下爱民之德、朝廷治国之基!若因一像而失天下民心,纵佛像通天,又有何益?请陛下三思!”
他不再引用经典,不再堆砌数字,只是用最朴实、最直接的语言,叩问最根本的问题:民心与佛像,孰重?
武曌沉默着。殿内光线有些昏暗,御座周围烛火跳跃,将她的身影投在背后的屏风上,拉得很长,微微晃动,竟显出几分孤寂。
她看着狄仁杰。这个老人,须发皆白,脸上深刻的皱纹里镌刻着风霜与忧劳。他不是为了反对而反对,他的奏疏里,有对边关的忧虑,对灾民的同情,对吏治的洞察,甚至……有对她身后名声的关切。那份“泣血顿首”的赤诚,做不得假。
然而,那尊想象中的、辉煌夺目、能让她功业永恒化的巨佛,诱惑太大了。放弃它,就像承认自己的衰老与无力,承认那些深藏心底的恐惧与空虚。
两种力量在她心中激烈角力。帝王的尊严,晚年的执念,现实的考量,政治家的理性,还有那一丝被忠言触动的、微弱却顽固的清明……
时间一点一滴过去。大殿内静得能听到自己的心跳。
最终,武曌缓缓坐回御座。她没有再看狄仁杰,也没有看任何人,只是将目光投向虚空,声音疲惫而淡漠:
“疏留下,容朕细览。”
她挥了挥手,宽大的袍袖带起一阵微凉的风。
“退朝。”
说完,她不再停留,在内侍的簇拥下,转身离去。那卷万言谏疏,静静地留在了上官婉儿手中。
百官面面相觑,无人敢动,直到御座后方传来内侍高声的“退朝——”,才如梦初醒,各自怀着复杂难言的心情,缓缓退出大殿。
狄仁杰直起身,望着空荡荡的御座,长长地、无声地吐出一口气。他的背脊,在这一刻似乎更加佝偻了一些,但眼神深处,却有一丝微弱的火光,未曾熄灭。
张柬之走到他身边,两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疲惫,也看到了绝不退让的决意。
殿外的天光,不知何时,艰难地穿透了厚厚的云层,在光滑如镜的金砖地上,投下几道苍白而锐利的光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