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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63章 理性与执念(1 / 2)

上阳宫,观风殿。

这里是女皇日常批阅奏章、接见近臣之所,比长生殿更显私密与威仪。今夜,殿内却只点了寥寥数盏宫灯,大部分区域都沉在浓重的阴影里。巨大的蟠龙金柱在摇曳的烛光中投下幢幢暗影,仿佛蛰伏的巨兽。空气中弥漫着龙涎香清冷的气息,混合着陈年墨汁与书卷的味道,还有一种……属于权力核心特有的、空旷的寂静。

武曌独自一人,坐在宽大的紫檀木御案之后。她已经卸去了沉重的朝服和冕旒,只穿着一件素色的常服,外罩一件绛紫绣金的半臂,长发也未挽成繁复的发髻,只用一根简单的玉簪松松绾起。褪去了白日里君临天下的威仪,此刻的她,更像一个心事重重、疲惫不堪的老妇人。

御案上,除了日常堆积的奏疏,只摊开着两样东西:左边是狄仁杰那卷墨迹淋漓的万言谏疏,右边则是一张将作监匆匆呈上的、关于“通天浮屠”与金铜大佛的初步构想草图。草图线条粗犷,标注着惊人的尺寸与用料估算,勾勒出一尊顶天立地、宝相庄严的巨佛轮廓,旁边还有小字注释着“光照数十里”、“镇国永祚”等字眼。

两样东西,静静地对峙着,如同她内心两个激烈交锋的自我。

殿角的铜漏,发出规律而单调的“嗒、嗒”声,每一滴都仿佛敲在时间的神经上,提醒着她生命沙漏的无情流逝。窗外,夏末的夜风穿过重重殿宇廊庑,带来隐约的、不知名的虫鸣,更添寂寥。

她的目光,先落在那张草图上。白日里在朝堂上描绘时的激昂与灼热,似乎还能透过粗糙的线条传递过来。那尊佛,在她的想象中早已不是冰冷的铜铁金玉,而是她毕生功业的结晶,是她对抗时间洪流、铭刻武周印记的永恒丰碑。当万民仰望那万丈金光时,谁会记得她是一个女子?谁会质疑她统治的合法性?后世史家,面对如此空前绝后的宗教奇观,又该如何评价她的时代?

这尊佛,是她填补内心那个越来越大的虚空黑洞的尝试,是她试图抓住“不朽”的最后一根稻草。

指尖无意识地抚过草图上标注的“三十三丈”、“赤金三万两”,她的呼吸微微急促,眼中闪过一丝迷醉与渴望。只要她坚持,只要她足够强势,这尊佛就能从纸上变为现实,矗立在伊阙之畔,与龙门山峦融为一体,成为她武曌——千古唯一女帝——最无可辩驳的证明。

就在这时,她的目光移向了左侧那卷帛书。

狄仁杰的字,她认得。端正的台阁体,却在这份奏疏里显出一种沉郁顿挫的锋芒,甚至能想象出老人书写时颤抖的手和激愤的心。她白天在朝堂上,只听了上官婉儿节选的片段,那些关于“万万钱”、“民心”、“亡隋之鉴”的尖锐言辞,已经足够刺耳。

此刻,夜深人静,她需要独自面对这份完整的、毫无保留的诤言。

她伸出手,指尖有些冰凉,轻轻展开了帛书。

“……臣闻治国之道,必先足食足兵,民信之矣……”

开篇依旧是老生常谈,但接下来一句句、一段段,却像冰冷的匕首,一层层剥开她宏大构想下可能掩盖的残酷现实。

读到“天下僧尼,约二十余万众……岁费恐逾万万钱”时,她的眉头紧紧皱起。这个数字,比将作监初步估算的还要庞大!她虽不直接掌管度支,但也知道“万万钱”意味着什么。那是足以支撑一场中等规模战争,或者赈济数道大灾的巨款!真的都要从那些僧人、乃至最终从百姓身上,一点一滴榨取出来吗?

读到“此万万钱,非从天降,非自地出,终必取之于民……层层转嫁,最终负担,必落于寻常耕织之小民肩头”时,她的指尖微微颤抖了一下。狄仁杰描绘的那幅图景——胥吏如虎,催逼僧尼,僧尼转求檀越,檀越亦是平民,最终层层盘剥,民不聊生——并非危言耸听。她执政数十年,太清楚法令在层层执行中会如何变形,太清楚那些冠冕堂皇的名目下,会滋生多少龌龊与血泪。早年她为了夺权,可以毫不犹豫地利用酷吏,清除异己,那是因为她清楚目标,并自信能掌控后果。但如今,为了这样一尊佛像,去冒激起普遍民怨的风险,值得吗?

“陛下素以爱养苍生自任,忍见子民因一尊虚像而鬻儿卖女、路有饿殍乎?”

这句话像一根烧红的针,狠狠刺了她一下。爱养苍生……这是她一直试图塑造的形象,也是她内心深处某种真实的渴望,尽管这渴望常被权力的需要所扭曲。她想起早年随太宗、高宗时,见过的民间疾苦;想起自己刚执政时,也曾努力赈灾减赋,换取民心。是什么时候开始,这些具体的“人”的面孔,渐渐被抽象的“功业”、“象征”、“不朽”所取代了?

她的目光继续下移,看到那句将她与隋炀帝类比的尖锐言辞时,一股难以遏制的怒意猛地窜上心头!混账!朕岂是那亡国之君可比!她几乎想立刻将这帛书掷于地上,甚至想唤人将狄仁杰传来,狠狠斥责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