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狩五年,秋。
长信宫的桂花开了,香气却被长安城里压抑的血腥味冲得淡薄。
李敢刺杀大司马一案,像一块投入深潭的巨石,表面看似平息,水底暗流却已汹涌到足以倾覆舟船。
就在这潭深水中央,又一颗石子,从遥远的西方投入。
博望侯,张骞。
他回来了。
宣室殿内,没有群臣,没有繁复的礼乐。
只有一席家宴。
刘彻高坐上首,身侧是皇后卫子夫。
卫青和阳信长公主刘莘二人次席而坐。
霍去病与卫长公主刘纁从旁陪坐。
又有十一岁的刘据陪伴在卫子夫身侧。
客座位的张骞。
与十多年前那个九死一生、狼狈逃回的使者不同。
更像一柄被风沙磨砺过的古刃,沉重,锋利。
他瘦了,黑了。
风霜在他脸上刻下的沟壑,比西域地图上的河流还要深刻。
唯独那双眼睛,亮得惊人。
他带来的琉璃器皿,在宫灯下折射出迷离的光,清透得能映出人脸上细微的表情。
他献上的香料,只点燃一丝,那奇异的香气便霸道地驱散了殿内所有的味道。
最后,是酒。
盛在一种会发光的玉杯里,色泽殷红,浓稠如血。
“陛下,此乃大宛国以葡萄所酿,名曰,葡萄酒。”
张骞的声音沙哑,却字字清晰。
“久藏不坏,入喉甘醇。”
郭舍人为刘彻斟满。
刘彻端起那奇特的夜光杯,杯壁温润,在掌心散发着幽幽的光。
他没有立刻喝,只是看着杯中那抹殷红,眼神幽深。
殿内的空气,不知何时,已经悄然绷紧。
卫子夫端坐着,背脊挺得笔直,指尖微微发冷。
她知道,这场家宴,不是为了接风,而是为了审问。
张骞与她关系匪浅。
这一点,满朝皆知。
刘彻轻笑一声,终于将酒杯凑到唇边,浅啜一口。
一股从未体验过的浓郁果香,混合着醇厚的酒气,在口中瞬间炸开。
“好酒!”
刘彻龙颜大悦,仿佛刚才的凝重只是错觉。
他甚至亲自为卫子夫也倒了一杯:“梓童也尝尝,这来自万里之外的滋味。”
卫子夫欠身接过,指尖触碰到冰凉的杯壁,心中却无半点波澜。
她看着刘彻,心中警铃大作。
帝王的情绪,越是热烈,往往藏着越深的寒意。
席间众人推杯换盏,暗流似乎早已消散。
酒过三巡,刘彻看似随意地放下了酒杯,杯底与玉案碰撞,发出一声清脆的轻响。
殿内所有的声音,包括角落里若有若无的呼吸,都在这一刻消失了。
刘彻的目光落在张骞身上,缓缓开口。
“博望侯。”
他的声音不高,却像针一样,精准地刺入在场每个人的耳膜。
“你游历四方,见多识广。”
“朕且问你。”
刘彻顿了顿,一字一句,清晰无比。
“可曾听闻世间有女子,能死而复生,性情大变?”
卫子夫端着酒杯的手,猛地一颤。
几滴殷红的酒液溅出,落在她月白的广袖上,晕开一小片刺目的红梅。
皇帝的试探,从未停止。
她死死盯着张骞,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鼓。
卫青微微一怔,伤口似有撕裂。
刘莘立即察觉,关切的扶住他。
霍去病面色阴沉,却依然在卫青的颜色示意下强行按下不表。
殿内死寂,烛火摇曳,落针可闻。
张骞依旧跪坐着,身形如山。
他沉默片刻,须臾缓缓放下酒盏,起身对着上位深深一揖。
“回陛下。”
他的声音透着一种被大漠风沙打磨出的沉稳。
“臣此行万里,见大漠孤烟,长河落日。”
“见绿洲之上,枯木逢春。”
“见血战之后,白骨生花。”
他没有直接回答,反而说起了自己的见闻,每一句都带着苍凉而磅礴的意境。
“在臣眼中,世间最大的神迹,莫过于生命本身。”
“至于死而复生……”
张骞抬起头,直视着龙椅上的帝王,那双亮得惊人的眼睛里,没有丝毫躲闪。
“臣只知,大汉天威所至,能令万物复苏。”
“除此之外的奇谈,臣,未曾听闻。”
一个无懈可击的回答。
他将“死而复生”的概念,巧妙地偷换为“万物复苏”,然后将这份功绩,归于大汉天威,归于皇帝本人。
既避开了问题的陷阱,又不动声色地献上了更高明的赞美。
刘彻深深地看着他,似乎要将他从里到外剖开。
良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