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功宴上的歌舞,骤然停下。
数十道目光,幸灾乐祸,担忧探究,瞬间汇成一张无形的巨网。
网的中央,是大司马大将军,卫青。
新晋的海西侯李广利,脸上的红光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化作一种死人般的惨白。
御座之上,刘彻抛出的问题,是陷阱。
也是一份递向深渊的投名状。
若顺势攀咬,卫青就从纯粹的军神,沦为热衷党争的朝臣,好用,更好杀。
若矢口否认,便是欺君。
卫青缓缓起身。
他身上那件象征大汉位极人臣权威的官服,平整依旧,不起一丝褶皱。
身形如殿外那棵千年孤松。
他没有看任何人,径直走向大殿中央,对着御座上那道俯瞰众生的身影,行了一个无可挑剔的长揖。
“回陛下。”
他的声音不高,却像铁钉,一字一字敲进每个人的耳朵里。
“确有此事。”
嗡——
殿内响起一片压抑不住的抽气声,像是被烫到了一般。
李广利的身子剧烈地晃了晃,若非身后亲信死死扶住,几乎要当场瘫倒。
所有人都以为,接下来将是一场血腥的撕咬。
“只是……”
卫青话锋一顿。
这两个字,像一只无形的手,攥住了所有人的心脏。
他微微侧头,那双看过尸山血海、早已波澜不惊的眼眸,终于落在了李广利身上。
淡漠得,像是在看一块路边的石头。
“羌人所言,多为攀诬构陷,虚实难辨。”
“其中,更牵涉贰师将军的家事。”
“家事”二字,他说得极轻,却像一记无声的耳光,狠狠抽在李广利的脸上。
卫青的目光重新回到刘彻脸上,坦然而无畏。
“国事为重,南征在即。”
“臣不敢因捕风捉影之言,擅自深入,动摇南征军心。”
“故,臣已将所有口供证物,尽数封存。”
“只待陛下圣裁。”
说完,他再次躬身,静立不动。
如一尊铁铸的雕像,沉默而坚硬。
这个滚烫到足以焚毁一切的山芋,被他原封不动,甚至包上了一层“为国分忧”的糖衣,又踢回了刘彻的脚下。
刘彻的眼帘缓缓垂下,只留出一线慑人的寒光。
他布下的网,被撕开了一个口子。
殿内的死寂,令人窒息。
皇后卫子夫坐于御座之侧,手中捻着一枚玛瑙珠串的动作,停顿了一瞬。
她看着自己的弟弟,眼神里没有欣慰,只有更深的忧虑。
陛下要的,从来不是臣子的“顾全大局”。
而是“绝对服从”。
“哦,对了,陛下。”
卫青仿佛忽然想起什么,再次开口,语气平淡得仿佛在说寻常事。
“臣在平定羌乱时,曾缴获一批兵器。”
“其锻造制式,与我大汉武库所出,颇为不同。”
他的目光,若有似无地,又一次飘向了李广利。
“反倒是与臣听闻的,南征军中,某些将领私设的工坊所产,有几分相似。”
平地惊雷!
私设工坊!
私造兵器!
这八个字,比“谋反”二字,更加诛心!
李广利浑身剧颤,嘴巴猛地张开,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像是被扼住了脖子的鸡。
这才是卫青真正的反击。
不纠缠于脏水,而是直接抛出一个足以致命的实锤!
刘彻的目光,终于从卫青身上,移到了李广利那张毫无血色的脸上。
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里,浓烈的杀机一闪而过。
贪婪,无能,他都能忍。
但私造兵器,触及了帝王最后的底线。
然而,此刻若深究,这场庆功宴,将彻底沦为一场闹剧。
他刘彻,将成为满朝文武的笑柄。
“哈哈哈!”
刘彻忽然爆发出大笑,笑声在殿梁上回荡,却让每一个人都感到遍体生寒。
“些许兵器制式不同,或许是工匠手艺差异罢了。”
“卫大将军,多虑了。”
他高高举起酒杯,声音陡然昂扬。
“来!诸位爱卿,与朕共饮此杯!为我大汉贺!为南越平定贺!”
一场风波,看似被强行揭过。
但所有人都明白,这只是中场休息。
帝王被折断的剑,换成了更锋利的刀。
酒过三巡。
“当”的一声轻响,刘彻放下酒盏,殿内再次鸦雀无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