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冰点(1 / 2)

五月末的保定,天气已经燥热起来。护城河边的柳树耷拉着叶子,柏油路面上蒸腾着热浪。可吴普同心里却像是被塞进了一块冰,凉透了,沉甸甸的。

配方偏差事件过去整整一周了。表面上,绿源公司一切如常。那批不合格的饲料被转为内部试验料,新的试生产安排在两周后,流程上加上了“小样实测”环节——这是刘总亲自定的规矩。周经理在会上宣布这件事时,语气平淡得像在说今天食堂的菜单。

吴普同坐在会议室后排,手里转着一支笔。他注意到牛丽娟坐得笔直,脸上是她惯有的那种平静表情,仿佛之前那场风波从未发生。当周经理提到“今后所有新配方必须经过小样实测验证”时,她还点了点头,说了一句“这样更稳妥”。

更稳妥。吴普同在笔记本上无意识地写下这三个字,笔尖划破了纸页。

散会后,他慢吞吞地走回研发部办公室。走廊里遇见陈芳从化验室出来,两人目光相碰,陈芳迅速低下头,快步走开了。吴普同心里苦笑——现在连化验室的人都在躲着他了。

办公室里,他的电脑还开着,屏幕上是他为那个定制料项目建的数据模型。复杂的公式,精准的约束条件,漂亮的算法流程图……一切都是那么严谨、科学。可正是这个严谨科学的模型,最终生产出来的产品却不达标。

不,不是模型的问题。吴普同很清楚这一点。但他更清楚的是,现在没有人会相信这一点。

他在电脑前坐下,却没有像往常那样立刻开始工作。而是盯着屏幕发呆。

他想起了大学时代。那时候他相信知识就是力量,相信技术可以改变世界,相信只要把事情做对、做好,就一定会被认可。毕业时,教授在送别会上说:“你们是新一代的技术人才,要用科学精神推动产业进步。”

科学精神。吴普同嘴角扯出一个苦涩的弧度。在绿源公司,科学精神要给“经验”让路,要给“人情”让路,要给“稳定”让路。

手机震动了一下,是马雪艳发来的短信:“晚上想吃什么?我买了条鱼。”

吴普同手指在键盘上停留了几秒,回了一句:“都行。”

都行。这两个字最近成了他的口头禅。

下午的工作时间里,吴普同机械地处理着邮件,更新着数据记录。有同事过来请教程序使用上的问题,他耐心解答,但语气平淡,不再像以前那样主动延伸讲解背后的原理。研发部的气氛有些微妙,大家似乎都心照不宣地避免提起上周的事件。

下班铃响时,吴普同是第一个关电脑的。他收拾好桌面,拎起包,跟还在加班的同事点了点头,便走出了办公室。

绿源公司门外就是公交站。等车时,他遇见了同部门的小赵——一个比他晚来半年的年轻技术员。

“吴工,下班啦?”小赵打招呼。

“嗯。”吴普同应了一声。

两人沉默地等车。过了一会儿,小赵压低声音说:“吴工,其实我们都知道……上周那事不怪你的程序。”

吴普同看了他一眼,没说话。

“真的,”小赵有些急切,“牛工调整的那几个地方,我们都私底下讨论过。豆粕加那么多,成本上去不说,适口性肯定受影响。但是……”

“但是什么?”

小赵左右看了看,声音更低了:“但是没人敢说。牛工在厂里年头太长了,连周经理都得让她三分。”

公交车来了。两人上了车,找了个靠后的位置坐下。车开动后,小赵继续说:“其实你的程序真的挺好用的。车间那边反映,至少计算速度快,不容易出错。就是……”

“就是什么?”

“就是太‘准’了。”小赵苦笑,“准得让人不舒服。以前配方有点小问题,大家还能互相推诿一下。现在程序一算,谁的问题一目了然。有些人就不乐意了。”

吴普同望着窗外飞速后退的街景,心里那团冰似乎又结厚了一层。

原来如此。不是他的程序不好,而是太好了。好到打破了原有的平衡,好到让某些人失去了模糊地带的保护色。

“谢谢。”他低声对小赵说。

小赵摆摆手:“我就是觉得……挺可惜的。你好不容易弄出这么个好东西。”

到站了。吴普同下了车,慢慢走回租住的小区。路过楼下小卖部时,他犹豫了一下,走进去买了瓶二锅头——他平时很少喝酒。

回到家,鱼已经炖在锅里了,香味飘满整个小屋。马雪艳系着围裙在灶台前忙碌,回头看见他手里的酒瓶,愣了一下。

“今天想喝点?”她问。

“嗯。”吴普同把酒瓶放在桌上,“心里堵得慌。”

马雪艳没再多问,转身去拿酒杯。

饭桌上,两人相对而坐。吴普同给自己倒了杯酒,一饮而尽。辛辣的液体从喉咙烧到胃里,却没能烧化心里的那块冰。

“今天怎么样?”马雪艳轻声问,给他夹了块鱼。

“老样子。”吴普同又倒了杯酒,“新配方的小样试制安排在下周,流程多了,时间拖长了。”

“那……牛工那边?”

“相安无事。”吴普同简短地说,“现在大家都躲着我走,挺好,清净。”

马雪艳看着他连续喝下第三杯酒,伸手按住了酒瓶:“慢点喝,先吃点菜。”

吴普同放下酒杯,拿起筷子,却只是拨弄着碗里的米饭,很少伸向那盘他平时最爱吃的红烧鱼。

“雪艳,”他忽然开口,声音有些沙哑,“你说,我是不是特别傻?”

“怎么这么说?”

“我总想着把事做好,把技术用好,以为这样就行了。”吴普同苦笑,“可实际上呢?程序写得再好,算得再准,抵不过别人一句‘经验’;数据再真实,证据再充分,抵不过领导要的‘稳定’。”

马雪艳放下碗筷,认真地看着他:“所以你打算怎么办?就这样认了?”

“不认又能怎样?”吴普同把筷子重重放在桌上,“跟牛工硬碰硬?她在这厂里干了十几年,根深蒂固。找刘总说理?上次开会你也听我说了,刘总宁愿和稀泥也不想深究。周经理倒是明白人,可他也要顾及大局……”

他越说越激动:“我就想不明白!刘总一个当老板的,难道看不到这些内耗在浪费他的钱吗?一次试生产失败,五吨料作废,直接损失就是上万块!这还不算耽误的工期、影响客户信任的间接损失!他宁愿损失这些真金白银,也要维持表面的和谐!”

马雪艳握住他的手,发现他的手在微微发抖。

“也许,”她轻声说,“在刘总看来,维持团队稳定比这几万块钱更重要。或者……他也有他的难处。毕竟牛工那样的老员工,不是说动就能动的。”

“难处?”吴普同摇摇头,又灌了一杯酒,“如果我是老板,我绝不允许阻碍技术进步,谁让公司蒙受损失,谁就得负责!”

他说这话时,眼睛里闪烁着一种近乎天真的执拗。那是还未被现实完全磨平的棱角,是年轻知识分子特有的理想主义。

马雪艳心里一疼。她想起自己刚工作时,也曾这样天真过。后来她才明白,职场不是考场,没有标准答案;管理也不是做数学题,不是非黑即白。

“普同,”她柔声说,“你有没有想过,也许……可以换一种方式?”

“什么方式?”

“不硬碰硬,也不一味退让。”马雪艳思考着措辞,“比如,你可以把程序做得更完善,让数据说话的能力更强。或者……可以找机会直接跟刘总沟通,但不是告状的方式,而是从公司利益出发,提出改进建议。”

吴普同沉默了一会儿:“你以为我没想过吗?但现在刘总明显不想深究这件事。我去说,反而显得我不懂事。”

“那就等时机。”马雪艳说,“或者,先做好自己的事。你的程序是不是还能继续优化?是不是还有改进空间?”

这话让吴普同愣了一下。他想起今天小赵说的话——程序很好,就是太好了,好到让人不舒服。

也许……他可以把程序做得更好?好到让人无法忽视,无法质疑?

这个念头像一星火花,在黑暗中闪了一下。

夜里,吴普同又失眠了。酒劲过去后,头脑反而异常清醒。他睁着眼睛躺在黑暗中,脑子里反复回放着这些日子的一幕幕。

他想起了自己刚进绿源时的热情。那时候他每天早到晚走,主动找活干,看到什么问题都想用技术去解决。周经理夸他“有冲劲”,刘总说他是“新鲜血液”。

然后他开发了那个配方程序。第一次成功运行时,他兴奋得半夜给马雪艳发短信。程序得到认可时,他觉得自己的价值得到了实现。

再然后,就是牛工的若即若离,是那些看似合理实则刁难的阻碍,是配方偏差事件,是会议室里憋屈的一幕……

“就当用刘总的钱买自己的教训吧。”

黑暗中,吴普同忽然轻声说出这句话。这是这些天来,他唯一想通的道理——有些课,学校不教,书本上没有,必须用现实的挫折来学。

第二天上班,吴普同的状态明显不一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