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座宅邸,光是门口镇宅的石狮子,就是用整块的汉白玉雕成,比亲王府的还要气派。高大的院墙连绵不绝,一眼望不到头。门口的护卫,一个个太阳穴高高鼓起,气息沉稳,分明都是内家好手。
他这两天,装作迷路的书生,试图从不同角度窥探顾宅,但每一次,都会被若有若无的目光锁定,那些目光像是跗骨之蛆,让他这个皇城司的顶尖探子都感到芒刺在背。
他放弃了直接潜入的愚蠢想法。
“客官,听说了吗?顾善人家的船队,上个月在海上又被倭寇给劫了!”邻桌的两个商人正在压低声音交谈。
“啧啧,真是流年不利啊。听说损失了十几万两的丝绸!”
“何止!我听说顾家的管事都愁白了头,顾善人一怒之下,悬赏五万两白银,要那些倭寇的人头!”
“五万两?我的天!这都够在京城买个三进的宅子了!”
魏鸦端起茶碗,喝了一口,滚烫的茶水顺着喉咙滑下,他的心却一片冰冷。
这些话,他这两天听了不下十遍。
码头的苦力,酒楼的掌柜,青楼的姑娘,仿佛全苏州的人都在议论顾慎的“不幸”。
太刻意了。
就像是有人在扯着嗓子对着他喊:快看,我们家主子被倭寇欺负惨了!
魏鸦不动声色,将几枚铜板放在桌上,起身离开。
他没有回自己那间破旧的客栈,而是钻进了苏州城最混乱的贫民区——烂泥巷。七拐八绕之后,他闪身进入一个毫不起眼的院子。
院内,几个同样装扮成三教九流的汉子立刻围了上来,神情肃穆。
“头儿。”
“有什么发现?”魏鸦的声音恢复了皇城司缇骑的干练与冷酷。
“顾家的势力,深不见底。”一个扮作脚夫的汉子低声道,“我们试着查了顾家名下的几个粮仓和绸缎庄,账目……干净得吓人,每一笔都对得上。但是,流水太大了,我们几个庄头,几辈子都没见过那么多钱。”
“我这边也是。”另一个扮作乞丐的探子接口,“我打听到,顾家每旬都会在城外施粥,名声极好。那些底层百姓,只认顾善人,不认朝廷。”
魏鸦的眉头皱得更深。
一个富可敌国,却又乐善好施,同时还被倭寇针对的完美商人?
这世上哪有这么完美的人。
越是完美,破绽就越大。
“他的钱,一定有见不得光的来路。”魏鸦断言,“海上的生意,不可能这么干净。查他的船队,查他的仓库。就算把苏州城掘地三尺,我也要挖出他那条沾满血腥的尾巴!”
他相信,只要是狐狸,就一定会露出马脚。
他所不知道的是,他每一次的秘密会议,每一次的指令下达,都会在半个时辰内,一字不差地变成文字,呈递到顾慎的书桌上。
……
夜色如墨。
一道黑影如狸猫般,悄无声-息地掠过重重屋脊,避开了巡逻的更夫和暗处的顾家护卫,最终落在一片巨大的仓库区外。
魏鸦伏在阴影里,观察了足足一炷香的时间。
这里是顾家在城西的一处货栈,守卫相对松懈。根据他白天的观察,这里的护卫会在三更天时换班,中间有大约三十息的空档。
足够了。
风声鹤唳,他抓住了那个稍纵即逝的机会,身形如电,贴着墙角阴影,闪入了仓库大院。
一股浓重的霉味和麻布味扑面而来。
他没有选择最大的那间主仓,而是径直奔向角落里一间不起眼的小仓库。根据线报,这里是存放一些“不重要”杂物的地方,也是最容易被忽略的地方。
撬开老旧的铜锁,魏鸦闪身而入,迅速关上门。
仓库里堆满了杂物,落满了灰尘。他打亮火折子,微弱的光芒照亮了周围。
一堆堆用油布盖着的货物,散发着淡淡的桐油味。他掀开一块油布,
他又掀开另一块,是成捆的棉布。
再掀开一块,是药材,当归、人参,用油纸包得整整齐齐。
魏鸦的心沉了下去。
全是普通货物。没有任何违禁品。
难道情报有误?还是说,顾慎真的干净到了这种地步?
他不信。
他开始仔细搜查,不放过任何一个角落。终于,在一个堆满破旧麻袋的角落里,他发现了一块松动的地砖。
来了!
魏鸦心中一动,用随身携带的匕首撬开地砖,
打开铁盒,里面不是金银,也不是兵器图谱,而是一本厚厚的账簿。
魏鸦迅速翻开,火光下,一排排蝇头小楷映入眼帘。
账目很杂,记录的都是一些海上的生意。
“景泰三年,二月,购入东瀛漆器三百件,耗银一万二千两,于泉州售出,得银三万两。”
“景-泰三年,三月,购入高丽参五百斤,耗银八千两,于扬州售出,得银二万五千两。”
……
一笔笔交易,记录得清清楚楚,每一笔的利润都高得惊人。但正如顾慎所要求的那样,全都是合法的商品交易。
魏鸦的呼吸变得有些急促。
他一页页翻下去,越看越心惊。
这本账簿上记录的,仅仅是顾慎众多生意中的一条线,在一年之内,流水就超过了三百万两白银!
三百万两!
大夏朝廷一年的国库收入,也不过堪堪千万两而已!
这还只是一本外账!那他真正的核心账目,又该是何等恐怖的数字?
就在这时,他翻到了账簿的最后几页。
记录的风格突变。
“景泰四年,一月,‘长风号’商船于琉球外海遇倭,船货尽失,损失白银计八万三千两。”
“景泰四年,二月,‘顺安号’、‘平海号’于对马岛遇袭,船毁人亡,损失货物、抚恤金计一十五万两。”
……
一连串的损失记录,触目惊心。短短几个月,这个叫顾慎的商人,就因为倭寇,损失了将近五十万两白-银!
魏鸦的手指微微颤抖。
他仿佛看到了一个庞大的商业帝国,正在被一群疯狂的海盗撕咬得鲜血淋漓。
他将账簿小心翼翼地揣进怀里,又在铁盒的夹层里,发现了一封揉得皱巴巴的信。